老爱情

一直想写一篇文章，来讲述我的外公外婆，今日，算是愿望达成，却怕文笔粗浅，玷污了这美丽的故事，于是，只当暂且记下。

说起外公外婆，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像童话故事里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个男孩是我的外公，地主家庭，家境优渥，拥有很多的土地与佃农。这个女孩是我的外婆，家境平平，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却有六个子女，难以供养。偶然的机缘巧合，两家长辈熟识，外婆便做了外公家的童养媳，那一年，他们都十三岁……

“你要是也去上学，我就不去了！”这是当年外公对外婆说的话，那么小就有“媳妇”，他害怕被人耻笑。就这样，外婆再也没去过学堂，算是文盲。每日外公去上学，外婆就只是在家中陪着外公的母亲，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这样平静安稳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外公的父亲突然去世，外公是长子，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下面还有个九岁的弟弟和一个五岁的妹妹。人在艰难困苦中总会突然长大，我想外公也是这样吧。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爷，突然就要扛起家里的担子。人们觉得他年纪小，好欺负，谁也不肯帮他，就是问家里的亲舅舅如何耕种，竟也不理，而他的母亲，却下嫁给了家里的一个长工，带走了小妹妹……日子总得过下去，还得养活弟弟，养活自己一家。他咬咬牙，扛起锄头，做起了从前从没有做过的事，不会做照着别人的样子慢慢摸索。

后来他的母亲又添了个女儿，大约也是因为穷吧，那个女孩子出生后，他母亲就将他那亲妹妹送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可却也命苦，那人家不久也败落了，没有人管她，生了病也无人过问，外婆得知，硬生生把她背了回家，给她洗浴，给她治病。将她养着，这样，生活的担子更加重。外婆却也毫无怨言。后来，实在是无法养活很多人，外公的弟弟参了军。每个月有些贴补，他每月都拿出一大半寄给外公外婆，而外公外婆只是时时担忧着他的安危。

由于外公的辛勤劳作，家境一天天好转，和外婆也有了好几个子女。老夫老妻的生活虽平淡，却有年轻时难得的韵味。

外公主外，田地里的农活都是他一个人做，外婆，因为从小没有做过什么事，家里家外的杂务其实都不大会做。身躯本就瘦小，再加上体质比较弱，种地自然是无法，至于家里的家务，能按时烧饭就已经很不错了，而常常是，和人聊天聊着聊着就会忘了做饭……所以常常是一大早外公就起床直接去做活，等到八九点从地里带些菜回来，顺便看看外婆有没有做什么，做什么就吃什么，没有就随便吃点开水泡饭。吃完就又出去，到了下午一点，外公就再回来，看看外婆有没有做好饭。而有时桌上并没有先前他带回来的菜，便会问，外婆总是答之：“今天有菜，烧那个干嘛？”而事实上十有八九是外婆在烧菜时就出来和邻人聊天，常常忘记了她还在做饭，然后菜就糊了……于是把菜悄悄倒掉，回头就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口气忽悠外公。每次外公似乎还都有羞惭之色，笑笑就过了。再絮絮地说说家常。

大约也是因为不做农活不知辛苦，加之心地善良的原因吧，每次外婆摘了一篮子菜回来，遇见谁就给谁一点，一路走，一路送，走到家，篮子也就空了……自己家里都没得吃。后来，改革开放允许经商了，外公就开了个小杂货店——这让外婆的善心更泛滥了。她热情好客，每次人家和她聊天，她总会很慷慨地抓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小零嘴给人边吃边聊。这杂货店一般都是由姨妈经营，外婆不识数，每次让她看会儿店总是担心，然而每次外婆都会算错账，经常给人找了更多的钱……外公总是慈祥地一笑：“大不了不开店就是了。”然后就会絮絮地说些其他的事。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几十年过去了，前几年，外婆重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哭，外公刚从医院看完外婆回来，坐在椅子上，面对满桌的酒菜也不动筷子，只剩下两行清泪在已然有很多褶子的菊花般的脸上纵横……谁也不动筷子，也知道是无法劝的，毕竟从十三岁就相濡以沫至八十的携手相伴……

有一次，我去医院看外婆，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后来就头偏着对我说：“这怎么办呀，我死了，你外公可怜啊，他不会烧饭……”

外婆终于没能留住……

“你们不知道啊，后来我老了，她总是不让我喝酒，可我总是向她要酒喝，她每次嘴上骂着，手上却早已拿来了洗干净的酒杯和一瓶酒……”外公低头絮絮地说着，声音有些沙哑，“老婆子，你放心，最多不过三年我就来陪你啦。恩爱夫妻就是这个样子啊……”一旁的舅舅姨妈和妈妈听着心酸，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那时外公虽然也八十一岁了，但是身子骨还硬朗，还能锄地种菜，好好赡养，三年内去世基本上没多大可能，只是心酸，以为他不过伤心而已。

自从外婆去世后，外公就变得沉默寡言了，从前的外公是个一件事能絮絮叨叨好久的人，突然的转性让我们大家都一时半会无法适应，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是外婆生前嘱咐的——“老头子，我死了，他们会接你走，你呢，就少说话，别絮絮叨叨地惹人讨厌。”后来果然，外公真的就寡言了，再后来，竟然就说不了话了。自外婆去世后，外公的存在感由于话语的减少似乎也降低了。

后来外公在我家住过一段日子，每天回老屋去看看是他的日常。有一次，我悄悄也去过一次，在房间的桌子上看到一张纸片，上面全是外婆的名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是外公的笔迹……

三年后，外公的身体突然说不行就不行了，终于在外婆忌日前段日子就撒手人寰……他随她去了，这一生最后一个对她的承诺，他完成了……

这是我心目中的美满爱情，当初，她是童养媳，他是富家少爷，她相貌不佳，他风度翩翩，她没有受过苦，虽目不识丁，不善家务，他没有一丝嫌弃她。后来，家道中落，她陪他照顾整个家，照顾他的弟妹，他辛勤劳作，让她过上安稳的日子。再后来，他们都老了，她去了，三年后，他随她而去了……

你说，要安稳，我便给你安稳，你说，我的字写得好看，我便一遍遍书写你的名字，你说，……后来，我梦见你在那边过得不好，我便随你去了……

谨以此文悼念我的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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