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洲靠近长江,属平原地区。以前有凿石磙、石磨、猪槽的石匠,却没有石材,小时候不懂也不知道这些笨重的石头从哪里、怎么运来的?
记忆中的石磨是那种灰麻色,上下两扇,敦厚结实,看似平常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精雕细凿而成。石磨上盘面上一道圆箍比盘面略高,偏中有一直经约六厘米的圆孔,也叫磨眼。两只磨盘大小一致,相互吻合,盘内上下都凿有斜斜的深浅大小都很均匀的沟糟,谷物从磨眼里下来经过这些磨糟磨埂地挤压,磨出细细的粉或流质,拿回去经过筛滤便可做成食物了。
磨盘不大,五十公分左右的直经加上磨架也就一米多点,磨棍如一个“上”字,二米长,“上”字的一横上有两根绳子系在屋梁上,不用的时候磨棍挂在墙上。这么一加,还有推磨的人,占的地方也就不小。所以那个年代一般人家是置不起一间磨房的。
程墩队八十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有石磨的只有村前挨在一起的两家:东边的周家和西边的左家。两家的石磨无论从石材还是磨棍看起来都没区别,如同一对孪生姐妹。周姓人家有磨房可以理解,偏偏这左姓人家却是给别人帮佣的雇农出身。这冷冰冰的石磨其实是有点故事的。
周姓人家以前家境殷实,有财有地。育有两女一子(和我父辈年纪差不多的),长女出嫁了,家里尚有小女及幼子,是我们那里有点名气的殷实人家。左姓老家是后山左岗的,经人介绍来给周家打长工。小伙子勤快老实,做事肯吃苦,也算是缘分,打长工竟然打动了周家小姐的芳心。小姐死活要嫁给长工。弄得老财主无奈只好在宅基地西边搭了三间土坯房做婚房,把家中的两盘石磨送了一盘给女儿当嫁妆。成为当时左村右邻饭后流传的一个故事。周姓幼子当时还在外面读书,成绩很好,有文化,见多识广,自然也反对这门亲事。当他从学校回来时发觉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时,也只有把对父亲,对姐姐姐夫的怨恨压在心底了。
土改时周姓成了地主,而左姓被划为雇农,周姓幼子本来考上南京什么大学的,因为这个地主成份也因为老财主体弱多病没去成,后来托了好多人介绍才讨了个老实本份不爱说话的女人,过上了好多年都不能抬头的日子。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
我小时候见隔壁邻居提着桶拎着萝的都往左家去,他家堂心(现在类似于客厅)后面的磨房一天到晚都听到咯咯吱吱的磨盘响,还有人天南地北,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声。而磨房还要大的周家却冷冷清清的。便有些不解,问父亲,父亲说,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问。我说,不知道才问啊,问清楚了,不就知道了?父亲好像我说的有理,便淡淡的说,他家地主啊,谁往地主家跑?都划清界线了。我想地主就是很有钱的、整天吃大鱼大肉的人家,和农民是相反的,现在农民翻身了,就要打倒他们。我们学校那时靠北面正建一排新教室,那些打灰拧灰的,抬砖打杂的都是这些地富分子,周姓是其中之一。他的任务是给砖泡水,一块块干燥的青砖放到水缸里倾刻便泛起无数个小泡泡,还有“嗤嗤”地响声,当水泡消失了就表明青砖吃足了水份,捞出码好再抬到砌墙师傅手够得着的地方。下午下课时我看他手指浸白了,还有血眼。
当然这是大人们的事,我管不了,和左姓的小儿子玩的很好,和周姓的小儿子同样玩的不错,只是三个人在一起玩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家已经从冤变成仇了,从上辈传到了下一辈。
后来大队有了粮食加工厂,稻谷,麦子,玉米都可以碾了,不再需要去推那沉重又累人的石磨了。
上初中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可以自由种植自由买卖了,日子自然也就一天一个样了。这时的周姓幼子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人们都叫他老周,再也就没有人在他面前揭成份这个伤疤(历史好像在他的身上开了个玩笑)。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以前的生活,走路依旧低着头,说话声音依旧很小,做事也依旧那么小心。似乎有盘石磨压在他心头让他难以喘气似的。他的大儿子还是因为这个原因举家搬到了江南青阳县去了,弄得他的老太婆神魂颠倒,见了大树都能唠唠叨叨地诉说一番。
生活好了,有了钱,村里人办红白喜事自然也就开始讲究了。特别是老人去世便要做祭文,理清单什么的,会这些的都是要懂古文礼仪的。老周读过私熟对这些是轻门熟路,如同儿戏。渐渐的村里村外包括老洲街那边的有老人去世都要来找他帮忙。
我结婚那年,东边汪姓老太太去世。老周说他眼睛已经不怎么好了,他看我每年写对联毛笔字还好,让我帮他抄抄清单。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以“师傅”的身份坐上了别人家桌子的上座,尽管心情有点忐忑。
他拿出理好未抄写的清单让我照祭文的格式抄写一遍。祭文是那种十六开白纸的,很长,折着窄窄的竖痕,打开像古时大臣的奏折,祭文从右到左,那看似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字清秀工整,看了让人赏心悦目,我似乎有点不相信是他的手笔。
出殡前汪姓一门男男女女,下人亲戚一片白孝跪在棺前。老周头戴白老布做的孝帽跪在最前面,我紧挨着他的身边。一阵鞭炮声响过,便是老周发挥的时间了。
一声“呜呼……哀哉……”开头,接着便历数老太太痛苦的往事。老周的声音高亢绵长,略带点颤抖,似唱似哭,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念到伤心之处,如哽似咽,断断续续却又恰到好处,调动着大家的情绪,也仿佛是他内心的那块石磨被移开,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苦,闷,冤,酸,辣借着这篇祭文得以释放,向茫茫的天空尽情痛快地诉说,表面上是为汪老太太念祭文其实也是在痛述着自己多难的一生,听得周围的老太太的下人哭声一片。
时间如风,吹散了那些细碎的记忆,也吹走了许多少年时的伙伴和熟如亲人的长者。一晃三十年过去,上次回家见他挎篮青菜便劝他不要下地了,他说现政策好,他能拿老龄补贴,医病还有报销,就是走路不方便,种点小菜就不要上街,还能活动活动筋骨。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我在想:每个人的心头也许都有块石磨,或重或轻,也许是生活,也许是家庭,也许是理想,也许是情感……只有搬开了这块石头才能活着自在,轻松,快乐。
他心头的那扇石磨应该早就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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