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分上下两篇。上篇专述自春秋战国时代迄于佛教东来为主,下篇专述佛教盛极以后之中国传统思想复兴,以宋明儒为主。其他则随文附见,不多详及。然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鬼神观,其主要大体,殆已备举无遗。
一、郑子产吴季札之魂魄论
春秋时代,乃中国古代思想一极重要的转变期。此下先秦诸子,有许多思想,都承袭春秋。关于鬼神观之新思想,其开始亦在春秋时,而为战国所承袭。左传备载春秋时人对于鬼神方面之种种传说与故事,可见当时鬼神迷信之风尚极盛。但不少开明而深刻的观点,亦在此时兴起。其最主要者,厥为郑子产所提出的魂魄论。此事发生在鲁昭公七年,相当于西历纪元前之五百三十五年。
左传云:
鄭人相驚以伯有,……或夢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及壬子,駟帶卒。(明年)壬寅,公孫段卒。國人愈懼。其明月,子產立公孫洩及良止以撫之,乃止。子大叔問其故,子產曰: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
此一节,描绘伯有之鬼出现,乃其为厉鬼杀人之可怕情形,可谓是真龙活现。如在人目前。子产为伯有立后嗣,奉其祭祀,算把此事消弭了。在此一段故事中,可见子产仍信人死有鬼,和当时一般意见差不远。但重要者,在他下面的一番大理论。
左传云:
及子產適晉,趙景子問焉,曰:伯有猶能為鬼乎?子產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憑依於人以為淫厲。況良霄(即伯有),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孫,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從政三世矣。……其用物宏,其取精多,其族又大,所憑厚矣,而強死,能為鬼,不亦宜乎。
此一番理论,子产明白承认人死可为鬼,并能为厉,又可历时久远而仍为厉。然非谓尽人死后皆然。其主要关系,在其人生前魂魄之强弱。就字形言,魂魄字皆从鬼,其原始意义,应指人死后关于鬼一方面者而言。但子产所言之魂魄,则移指人生时。魄则似指人之形体,魂则指人之因于有此形体而产生出之种种觉识与活动。子产认为,若其人生前生活条件优,即所谓凭依厚,则其魂魄强,因此死后能为鬼。若其人生前生活条件劣,即所谓凭依薄,则魂魄弱,则在其死后,亦未必能为鬼。诚如此,则在子产观念中之所谓鬼,仅是指人死后,犹能有某种活动之表出,而此种活动,则仅是其人生时种种活动之馀劲未息,馀势未已。若果如此,则显然与普通世俗意见所谓人死为鬼者不同。因普通所谓人死为鬼,乃指人死后,仍有某种实质存在。此在古代世界其他各民族,殆均抱此信仰。此种实质,即所谓灵魂。至于中国古人,对于灵魂信仰之详细查考,因非本文范围,姑勿论。惟春秋时人,则对此种灵魂信仰,已显淡薄,并有动摇。即如赵景子对子产发疑问,殆已抱一种不深信态度者。而子产则显然更不信人死后有灵魂之存在。故子产解释伯有为鬼,乃推原于其生时之魂魄之强。故子产此处所用魂魄字,乃不指人死后之鬼的一方面言,而移指人生前之形体与其种种作用。可见子产此一番话,在当时思想界,实是一番极新鲜的大理论。我们此刻来讲中国思想史里的鬼神观,所以特从子产这一番话讲起,亦正为此故。
此下再就子产这一节话,据后代人注疏,再加详说。左传孔颖达正义云:
人稟五常以生,感陰陽以靈。有身體之質,名之曰形。有噓吸之動,謂之為氣。形氣合而為用,知力以此而彊,故得成為人也。此將說淫厲,故遠本其初。人之生也,始變化為形,形之靈者,名之曰魄也。既生魄矣,魄內自有陽氣。氣之神者,名之曰魂也。魂魄,神靈之名,本從形氣而有。形氣既殊,魂魄亦異。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也。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是魄在於前,而魂在於後,故曰既生魄,陽曰魂。魂魄雖俱是性靈,但魄識少而魂識多。
此一段正义解释魂魄字,是否与子产当时原意有歧,此层无可详论。据先秦以下古籍言魄字,有两义。一据形神分别,魄即作形体解。惟既有形,即有知。魄与魂皆言知,惟指其仅限于形体之知言,则如正义之所释。正义乃魏晋后人见解,容不能与春秋时人原义一一吻合。惟经师说义皆有传统,故此所说,实是从来经师大体意见,而经魏晋后人详细笔之于书,而孔颖达乃以采之入正义者。故我们亦尽不妨认此一段解释,乃两汉以来经师们之传统解释,并亦可认为与子产当时原旨,至少相距不甚远。故我们据此一段疏文来阐述子产对于魂魄观念之真意,殆亦不致有甚大之谬误。
在此有最值注意者,即在中国春秋时人,至少如子产,显然并不认为在人生前,先有某种实质即所谓灵魂者投入人身,而才始有生命。中国春秋时人看人生,已只认为仅是一个身体,称之曰形。待其有了此形,而才始有种种动作,或运动,此在后人则称之曰气。人生仅只是此形气,而所谓神灵,则指其有此形气后之种种性能与作为,故必附此形气而见,亦必后此形气而有。并不是外于此形气,先于此形气,而另有一种神灵或灵魂之存在。此一观念,我们可为姑定一名称,称之为无灵魂的人生观。当知此种无灵魂的人生观,实为古代中国人所特有。同时世界其他各民族,似乎都信有灵魂,而中国思想独不然。由此引伸,遂有思想上种种其他差异。当知中国思想此后演进所得之许多特殊点,若深细推求,可谓其本源于此种无灵魂的人生观而来者,实深实大。故此一层,实在值得我们加以特别的注意与阐发。此种所谓无灵魂的人生观,我们亦可称之为是纯形气的人生观。若以哲学术语说之,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人生观。因于此种人生观而牵涉到宇宙观,则亦将为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观,而因此遂对于形而上的灵界之探索,在此下中国思想史里,似乎甚少兴趣。而如其他各民族之宗教信仰,亦遂不获在中国盛大发展,而甚至萎缩以尽。因此我们不得不说,子产此一观点之提出,对于此后中国思想史之演进,实有其甚深甚大的关系。
此下再说有与正义相歧之解释。子产云:
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
杜预注:
魄,形也。
此注只说子产所说之魄,只指体魄形魄言。魄即指人之形体,非指觉识。人生必待有此形体,才始生觉识。既生魄,阳曰魂,魂始指觉识言。用物精多,即是生活条件之充足。因于生活条件之充足而使其人体魄强,而觉识亦强,故曰魂魄强,是以有精爽,以至于神明。此所谓精爽神明,则皆指人生时之觉识言。或是子产原义仅如此。后代注疏家言,如上引正义所云,认为魂魄皆指觉识,又将此分属于形气,始说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属于魄。精神性识,渐有所知,属于魂。此则或是魏晋以后经师据子产意见,逐步分析入细,乃始如此说之。而子产初义,似尚未作如此分别。至云魄识少,魂识多,此等语,疑受佛家影响。但就大体论,则后代注疏与左传所记子产原文,同为主张一种纯形气的即无灵魂的人生观,此则先后一致,并无甚大违异也。
上文说子产言魂魄,魄字,仅指体魄言,不指魄识言,又可引稍后小戴礼记郊特牲篇中语作证。郊特牲云:
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可见魄属形,魂属气,语义分明甚晰。左昭七年正义引刘炫云:
人之受生,形必有氣,氣形相合,義無先後。而此(指子產語)云始化曰魄,陽曰魂,是先形而後氣,先魄而後魂。魂魄之生有先後者,以形有質而氣無質,尋形以知氣,故先魄而後魂。其實並生,無先後也。
刘炫此一节辩解,不仅解释子产原意最为的当,并亦于子产原意有所补充。因人生最先是形体,而形体又从宇宙中大气来,刘炫谓气形相合,义无先后,较之孔疏,实更圆密。而刘炫所据,实是战国人意见,此待下详。惟再深一层言之,气形相合固是无先后,形神相合,亦可说无先后。婴孩呱呱堕地此一哭声之纵,便已有了知。则不得定谓子产所言人生始化曰魄定即指形体言。一说是人生有了此形体,才始有种种作用与觉识,此始谓之魂。另一说则说成此始谓之魂魄。究竟子产当时立论原意如何,此则甚难细究。
在郑子产论魂魄后二十年,当鲁昭公二十七年,相当于西历纪元前五百十五年,有吴季札在旅行途中葬子时论及魂魄一节,其语载在小戴礼记檀弓篇。其文云:
延陵季子適齊,於其反也,其長子死,葬於嬴博之間。孔子曰:延陵季子,吳之習於禮者也,往而觀其葬焉。其坎深不至於泉,其斂以時服。既葬而封,廣輪揜坎,其高可隱也。既封,左袒,右還其封,且號者三,曰:骨肉歸復於土,命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
此处所谓骨肉归于土,即是郊特牲所谓形魄归于地,而左昭七年正义亦连带说及此文,云:
孝經說曰:魄,白也。魂,芸也。白,明白也。 芸,芸動也。形有體質,取明白為名。氣唯噓吸,取芸動為義。郑玄祭义注云:氣謂噓吸出入者也。耳目之聰明為魄,是言魄附形而魂附氣也。……以魂本附氣,氣必上浮,故言魂氣歸於天。魄本歸形,形既入土,故言形魄歸於地。
此处改言魄附形,魂附气,则仍主魄非即是形,而特为附形之一种灵。故曰耳目之聪明为魄,其义盖本诸郑玄,郑玄则尚在杜预前。而郑玄所以说耳目之聪明为魄者,则亦有故,今试再加申说。
上文已指出,子产所说之魂魄,决非魂魄二字之原始义,因此亦非魂魄二字之通用义,此乃子产一人之特创义。即如楚辞宋玉招魂有云: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又云: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幹,何为四方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如此类语尚多,不尽引。凡此所用魂字,殆与原始义较近,此乃谓人生在肉体外另有一灵体,可以游离肉体而自有其存在。此灵体即称魂,有时则魂魄连言,是魄亦同属灵体可知。
又如楚辞景差大招有云: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又云:
魂魄归徕,闲以静只。
此证晚周时南方楚人,尚多抱灵体与肉体之分别观,而魂魄则同属灵体,文显可知。
即就左传言,鲁昭公二十五年,有如下之记事云:
宋公宴叔孙昭子,飲酒樂,語相泣也。樂祁佐,退而告人曰:今茲君與叔孫,其皆死乎。吾聞之,哀樂而樂哀,皆喪心也。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
此显以魂魄同指为心之精爽。郑玄乃东汉一大经师,当时经师说经,只求将经典会通作解。故凡遇经典中魂魄字,郑玄必求其处处解通,其说耳目之聪明为魄,乃本之乐祁。今不知子产言魂魄,是否与乐祁同义。如属同义,子产亦仅说人生先有形体,后有魂魄,即觉识。要之魄字有歧义,亦无害。此处亦可见经师义训殊亦不当轻视也。
上文已说明了子产所说之魂魄义。因子产既不信人生在肉体外另有一灵体存在,故子产虽仍信人死可有鬼,但对鬼神观念,则必然会因于子产此一番见解而引生出大变化。此事就典籍证之,则已下及孔子时代之后。
二、孔子以下儒家之鬼神论
在论语,孔子曾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似孔子仅不多说鬼神事,而于鬼神观念,则仍若同于向来普通意见,无大违异。但小戴礼记祭义篇载孔子与宰我论鬼神一节,则显然对于从来鬼神观念有一番崭新的见解,可与子产论魂魄,后先辉映。盖既有子产之新的魂魄观,则自会引生出孔子的新的鬼神观,此乃思想史上一种必然应有之进程也。
祭义云:
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
此一节话,最可注意者,即从讨论魂魄转变到讨论鬼神。虽与上引子产语一脉相承,而问题之着重点,则已甚不同。此一番对话,是否真出于宰我与孔子,今已无从细考。惟此文显见为晚出。
正义云:
黔首谓民。黔谓黑也,凡人以黑巾覆头,故谓之黔首。案史记云:秦命民曰黔首,此纪作在周末秦初,故称黔首。此孔子言,非当秦世,以为黔首,录记之人在后变改之耳。
是即据黔首一语,证此文乃出后人记录,即不能确认为是孔子当时说话之全部真相。然至少亦可证在先秦儒家中有此一番见解也。
据本文言,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此之谓鬼,鬼即指其归复于土者言,则应指形骸。但又说魄者鬼之盛,则似魄不仅指骨肉形骸,而犹带有关于骨肉形骸之一番觉识言。指其在生前曰魄,死后则称为鬼也。
正义又云:
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者。此夫子答宰我以神名,言神是人生存之气。气者,是人之盛极也。
此处正义释神字极明确,无游移。谓神是人生存时之气,则鬼又似决然指人生前之形体。因其死后之必归复于土,故正义又云:鬼,归也。此归土之形,谓之鬼。此乃先秦儒家心意中所谓之鬼神,后代经师说之,十分明确,断不如一般世俗,指其离了肉体而另有一种灵体而始谓之鬼神矣。
其实神指人生存时之气此一义,并不专是儒家说,我们若把正义此语来解释庄子书中神字,也见处处贴切。可见中国古人之鬼神观,在先秦儒道两家,本是訢合一致,并无甚多意见。而无甯谓后起儒说或多本于道家,此层俟下再及。
今再说,骨肉归于土,其事显见,但谓魂气归于天,魂气则无不之,这究该如何解说呢?祭义篇正义又有一节说此云:
人生时,形体与气合共为生。其死,则形与气分。其气之精魂,发扬升于上。为昭明者,言此升上为神灵光明也。焄蒿悽怆,此百物之精也者,焄谓香臭也。言百物之气,或香或臭。蒿谓烝出貌。言此香臭烝而上出,其气蒿然也。悽怆者,言此等之气,人闻之,情有悽有怆。百物之精也者,人气扬于上为昭明,百物之精气为焄蒿悽怆。人与百物共同,但情识为多,故特谓之神。
此则分别指出人与其他万物之相异。因人生有情有识,故其死后,其生前种种情识,尚若浮游存在于天地间,仍可与生人之情识相感触,相通接,于是若有一种神灵光明。至于万物,则无情识,故其接触感通于人者,仅为一种焄蒿悽怆。大抵焄蒿有一种温暖义,如人接春夏百物之气,即感其如是。悽怆有一种愀凉义,如人接秋冬百物之气,即感其如是。此虽于生人之情识亦可有感触,但不能如感触于已死之人者之为若神灵而光明。如此说之,中国儒家思想,如经典中所说,显然主张一种无鬼论,亦可说为无神论。其所谓神,仅指其人生前之魂,或说魂魄。因其有一番情识作用,而及其死后,此种情识,仍能与其他生人之同具有情识者相感通,相接触。若专说气,则人死后气已绝,故左昭七年正义曰:
人之生也,魂盛魄强,及其死也,形消气灭。
气已灭,何谓其能复发扬升游于天地之间?故知所谓魂气归于天,魂气无不之者,实即指其人生前之魂而言,即指其人生前之种种情识言。因情识是魂之事,魂则不属于形而属于气,故说是魂气。祭义篇正义又云:
气在口,嘘吸出入,此气之体,无性识也。但性识依此气而有,有气则有识,无气则无识,则识从气生,性则神出也。
此一节,说气与识,及性与神之分别。其人生前种种喜怒哀乐皆是识,亦谓之情识。惟前人后人,喜怒哀乐,率皆相同,故亦谓之性识。识依气而有,人死即气绝,但其生前种种因气而有之识,则若存在若不存在,若消失若不消失。譬如忠臣孝子,节妇烈女,其生前一番忠孝节烈,岂能说一死便都消失不存在?故曰性则神出。人有此性才能成神。神之与气则不同,专从其识之从气生者言,在中国古人乃称之曰魂气。亦得称知气。小戴记礼运篇有云:
体魄则降,知气在上。
是也。
根据上述,可见古代中国经典中所谓之魂魄与鬼神,其实一义相通,而与后代一般世俗流传之所谓魂魄与鬼神者大不同。左昭七年正义又云:
圣王缘生事死,制其祭祀。存亡既异,别为立名。改生之魂曰神,改生之魄曰鬼。
可见死后之鬼神,即是生前之魂魄。只因其人已死,故不再称之为魂魄,而改称为鬼神。如此说之,岂不人死后,同时有神又有鬼,正如人生前,同时有魂又有魄。所以祭义要说,合鬼与神,教之至也。正义说之云:
人之死,其神与形体,分散各别。圣人以生存之时,神形和合,今虽身死,聚合鬼神,似若生人而祭之,是圣人设教,兴致之,令其如此也。
此谓人生前,魂魄和合,即形神和合,死后,魂魄分散。即鬼神分散。鬼指尸体,即生前之魄。神指魂气,即生前之种种情识。人死后,其生前种种情识,生者还可由感想回忆而得之。但其尸体,则早已归复于土,荫于地下,变成野泽土壤。而圣人设教,则设法把此魂与魄,即鬼与神,由种种礼的设备,求其重新会合,要它仍像生前一般,此一节把儒家祭礼精义都已说尽。
三、先秦儒家之祭祀义
让我们再引祭义几段本文作申说。祭义云:
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致齐于内,散齐于外。齐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齐三日,乃见其所为齐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
为何祭之前,要齐戒致思,来思念所祭者之生前之居处,笑语,志意,与其所乐所嗜呢?此居处,与笑语,与志意,与其所乐所嗜,便是死者生前魂气之所表现,亦是此死者之神之所藉以复活。为何要如见乎其位,闻乎其容声,与夫其叹息之声呢?此则在致祭者之想像中,似乎又见了死者之体魄,即死者之鬼,像真来降临了。
祭义又说:
孝子将祭,虑事不可以不豫。比时具物,不可以不备。虚中以治之。宫室既修,墙屋既设,百物既备,夫妇齐戒沐浴,盛服奉承而进之。洞洞乎,属属乎,如弗胜,如将失之。其孝敬之心至也与?荐其俎豆,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奉承而进之,于是谕其志意,以其慌惚以与神明交,庶或飨之。庶或飨之,孝子之志也。
为何要比时具物,修宫室,设墙屋,荐俎豆,序礼乐呢?因为事死如事生,把奉侍其人生前的一切情景条件,重新安排布置起,便会慌惚像真有鬼出现。为何要虚中,要齐戒沐浴,要孝敬之心至,而谕其志意呢?因为这样才能把死者之神在致祭者之心中重新复活。此两段,岂不是合鬼与神一语之确解?祭义虽亦是晚出书,但论语不曰:祭神如神在,我不与祭如不祭乎?祭义所说,显是论语此等话之最好注脚。因此我们说,先秦儒家的鬼神观,大体上一线相承,无大差违。
因此,郊特牲又说:
鬼神,阴阳也。
礼运亦说:
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正义云:
鬼谓形体,神谓精灵。祭义云: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必形体精灵相会,然后物生,故云鬼神之会。
可见中国经典中所云之鬼神,其代表孔孟以下儒家思想者,均不指俗义之鬼神言。其与论语中所言鬼神字,显有不同,此是儒家思想本身之演进处。
四、道家思想与儒家之关系
由于子产之提出新的魂魄观,而此后遂正式一变而成为先秦儒家的一种无鬼论与无神论,其大体转变如上述。至于道家方面,亦同样主张无鬼论与无神论,此层较易见,可不再详说。但这里面,究竟是儒家影响道家的多,抑是道家影响儒家的多,此待另文细阐。但大体言之,则儒家所言鬼神新义,多见于小戴礼与易系传,此两书皆晚出,则似乎儒家接受道家思想之分数当尤多。
兹再引易系辞传一节阐说之。系辞传云: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
郑玄注云:
游魂谓之鬼,物终所归。精气谓之神,物生所信。
照上来所说,游魂为变应是神,精气为物应是鬼,郑氏此注,初看似说颠倒了。
朱子易本义则云:
阴精阳气,聚而成物,神之伸也。魂游魄降,散而为变,鬼之归也。
经此一番阐发,知郑玄注义,并无歧误,只是省文互见而已。而朱注之精妙,亦可由此而见。总之,鬼神只是阴阳之气,只是此二气之一往一复,一阖一闢,一屈一伸。天地万物皆逃不出此鬼神之大范围。故中庸说: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郑玄注:
体犹生,可犹所也。不有所遗,言万物无不以鬼神之气生也。
此处郑注不说鬼神,而转说鬼神之气,下语极审当。其实鬼神之气,即是阴阳之气。惟儒家以鬼神字替代了道家的阴阳字,遂把道家的自然宇宙观,又转成为人格化。其分别仅在此,此一层俟下再略及。
以上略述先秦儒家之无鬼论与无神论。其实在当时,主张无鬼论者殆极普遍,不限于儒家。惟墨子一派,独守旧见,主张明鬼。惜今传墨子书,仅存明鬼下篇,其上中两篇已阙。在明鬼下篇中,屡有今执无鬼者曰云云,可见其时主张无鬼论者必多,但并未明指执无鬼论者乃儒家。又其非儒篇,惜亦仅存下篇,而上篇亦阙。在非儒下篇中,亦无驳斥儒家无鬼之说。据此推想,知当时主张无鬼者,似不限于儒家。或儒家对此问题,毋宁还是采取了较保留而较隐藏的态度者。
五、荀子的神形论
现再顺次说到晚周,荀子天论篇有云: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
杨倞注:
言人之身,亦天职天功所成立也。形谓百骸九窍,神谓精魂。天情,所受于天之情也。
荀子此文形具而神生,其实亦仍是子产所谓人生始化曰魄,魄既生,阳曰魂一语之同意语。荀子之所谓形,即子产之所谓魄。而荀子之所谓神,即子产之所谓魂。杨倞说神谓精魂,此注确切。
扬雄太玄注亦云:
神,精魂之妙者。
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有云:
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
卢辩注云:
神为魂,灵为魄,魂魄,阴阳之精气,生之本也。及其死也,魂气上升于天为神,体魄下降于地为鬼,各反其所自出也。
卢辩此注,近似郑玄,通指魂魄为神灵。然谓人生本于气,仍属一种纯形气的人生论,则仍不谓形体之外另有一种神灵或灵魂之投入也。又易系辞游魂为变,虞翻注云:
魂,阳物,谓乾神也。
虞翻此注亦承袭旧谊。要之谓宇宙人生,仅是形气。神即属于气,非于气之外别有神。此则大体一致,决无甚大之差违。惟有一端当注意者。当子产时,虽已创辟新见,但仍援用魂魄旧语。逮荀子时,则不再用魂魄字,而径称为形神。形神两字,尤为先秦道家所爱用。自此以降,相沿多说形神,少言魂魄。因说魂魄易滋误会,说形神则更属明显。当知形神之神,显然已不是鬼神之神,乃仅指其人生前之一段精气言。此种精气,人死后,又散归于天地间,惟此乃称为神。而形体之埋藏于土者,则称为鬼。如此则中国古代人之鬼神观,直自先秦下及隋唐经师注疏,虽说法精粗有异,相互间或有所出入,而大体如上述,同为主张一种无鬼论与无神论,此事甚显白,尽无可疑也。
六、两汉以降的鬼神观
循此以降,在西汉有杨王孙,他临死遗嘱说:
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归。鬼之为言,归也。
此处所谓精神,亦可说精气,亦可说精魂,亦可说神气,亦可说神魂,亦可说魂气,其实诸语全是一义。精字亦为先秦道家所创用,最先见于老子。而精神两字之连用,亦始于道家,多见于庄子之外杂篇。总之所谓精神者,仍由一种纯形气的无灵魂的人生观而来,仍是一种无鬼论与无神论者的观点。此层即就本篇上引各段文字细绎,即可悟瞭。杨王孙平生事迹无考,仅凭此一篇临死遗文,留名史籍,亦可见当时人对其见解之重视。
其次当说到东汉王充。王充论衡有订鬼篇,亦主张无鬼论。订鬼篇云:
人所以生者,阴阳气也。阴气主为骨肉,阳气主为精神。人之生也,阴阳气具,故骨肉坚,精气盛。精气为知,骨肉为强。故精神言谈,形体固守。骨肉精神,合错相持,故能常见而不灭亡也。太阳之气盛而无阴,故徒能为象,不能为形。无骨肉,有精气,故一见恍惚,辄复灭亡也。
此一节实仍与子产所说无二致。惟子产用魂魄字,而王充改用骨肉与精神字,此为不同。人生必形体与精神合,始能具体存在,此即王充所谓常见而不灭亡也。若骨肉消散,则纵使精神存留,亦仅能显出一虚象,不能抟成一实形。此象字始见于易,亦为先秦道家所乐用,而易系辞传于此大加发挥。此后宋儒好言气象,其实气象与精神之二语,皆在道家思想中寓有极重要之意义,儒家受其影响,故援用而不自觉耳。
订鬼篇又云: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
此一说,较之子产语尤见进步。子产尚承认伯有可以为鬼,王充则谓天地间之鬼,皆生人思念所致。王充虽非儒家,而此语实深细阐发了上引小戴记祭义篇所论之精义。儒家祭祀,所重正在祭者之思念存想。若问儒家何以要如此看重此一番思念存想,来保持祭祀之礼于不坠,此则已触及儒家思想之深微重大处,以非本篇范围,不拟涉及。惟既言思念存想,则思念存想之着重点,决非思念存想于所祭者生前之形体,而更当着重在思念存想于所祭者生前之精神。此层虽易知,而由此深入,即牵涉到儒家主张祭礼之另一重要义,此处亦不能详论。惟专据王充意言之,彼乃谓天地间有鬼,非由人死后仍有一种精神存留,而实由生人对死者之一番思念存想,而觉若其人精神之复活,是则王充实为别自阐明了鬼神之理之另一面,而王充之为显然主张澈底的无鬼论者更可知。
论衡论死篇又说:
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
又曰:
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
又曰:
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阴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此条言天地有阴阳二气。阴气凝为人之形体,死则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阳气导为人之精神,即情识,死则复化于大气中而谓之神。神是指此生生不绝之气而言。故人死为神,犹言冰释为水也。
又曰:
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
此条分言人气元气。人由元气而生,复归于元气,即谓之鬼神。王充此等语,总之认人生乃属纯形气者,非在形气之外另有一种灵魂之加入。既抱如此观点,即可称之为无鬼论与无神论。故王充意见,实是仍续子产以来之传统意见也。惟即就王充书,亦可想像当时社会迷信鬼神之风尚极盛。逮后汉末黄巾五斗米鬼道出现,近儒章炳麟谓当渊源于墨家,而非承袭自道家,此辨有卓识。盖先秦诸家对此问题,接近通俗意见,主张明鬼者惟墨。故谓墨家此一义,尚流传于后代世俗间,固无不可耳。
又次说到应劭风俗通,其书多记俗间神话怪事,然应劭似亦主无鬼论。故曰:
死者澌也,鬼者归也。精气消越,骨肉归于土也。
又曰:
董无心云,杜伯死,亲射宣王于镐京,予以为桀纣所杀,足以成军,可不须汤武之众。董无心亦是先秦儒家,主无鬼,难墨徒缠子,其言论亦见引于论衡。
七、佛教传入以后与中国传统鬼神观之争辨
此下佛教入中国。佛教有三世轮回之说,虽不主张有灵魂,实无异于主张有灵魂。其时一辈儒生经师,则仍主先秦以来儒家旧说,其义略见于经典之诸注疏,已详上引。而梁时有范缜,造为神灭论,在当时,实对佛家思想为一主要之打击,因此激起许多辨难。范缜神灭论大义,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
又说:
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是则范缜之意,仍是荀子形具而神生,子产既生魄阳曰魂之旧谊。又其说吴季札魂气无不之云:
人之生也,资气于天,禀形于地,是以形销于下,气灭于上。气灭于上,故言无不之。无不之者,不测之辞耳,岂必其有神与知耶?
此说更澈底,与王充语相似。当时一辈难者,谓形神可离,是二,非即是一。然若果有离形而可以独存之神,则试问此非一种变相之灵魂而何。而范缜意见之确然代表中国传统意见,亦更可无疑矣。
八、儒道两家对于宇宙论之终极相异处
继此尚有一层须提及者。上文所述中国思想史中之传统的纯形气的人生观,此在先秦,应分儒道两大支。道家因于主张纯形气的人生观,而紧接着主张纯自然的宇宙观。而道家言宇宙原始,又终必推极至于无。但儒家则不愿接受此种纯无的宇宙观,于是又重新提出一神字。故儒道两家主张自然之宇宙观虽一,但道家主张自然之外无别义,因又谓宇宙终极是一无。儒家则承认此自然宇宙之最后终极乃一神。此所谓神者,虽仍不脱形气,虽非主张在形气之外别有神,而仅谓此宇宙大形气之自身内部即包孕有神性。故此神则非创出宇宙之神,而成为此宇宙本身内涵之一德性。此说备见于周易之系辞传。系辞传云:
神无方而易无体。
神无方所,自然更无人格性,此神则仅是整个宇宙造化之充周流动而无所不在者。系辞传又云:
阴阳不测之谓神,
此与鬼神者阴阳也之神又微不同。此乃就整个阴阳二气之变化不测而谓之神。故系辞传又曰:
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谓乎?
又曰:
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又曰:
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老子曰: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又曰:
常无,欲以观其妙。
在老子主以无观妙,即是以无观宇宙一切之原始。而在易之系辞传,在晚周儒家间,则主以神观妙。妙是宇宙众始之会同集合处,此处即见其为神。老子道家谓宇宙众始是一无,而易传儒家则改说宇宙众始是一神。此层为晚周儒道两家思想上一大分辨。在孔子与庄周时,此分辨犹不显,必待老子与易传,而此分辨始彰著,此亦思想进展之一例。因此易传又说:
以体天地之揆,以通神明之德。
又曰:
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上之为天地,下之为万物,易系传作者则以一神字上下包举,兼尽此天地万物,而神明之德,亦即于天地万物上见。故中庸亦云:
所过者化,所存者神。
宇宙一切尽在化,只其化之存在处便是神。此说毋宁可谓是较近于庄子内篇七篇之所说。若只从老子以后之道家言之,则宇宙大化仅是一自然,更无所谓神也。此乃儒道两家之大分辨。以后论宋儒理学,必当先明此义,乃可得宋儒持论之要旨。而许慎说文则云:
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
如此说来,岂不真有一天神在引生出万物乎?训诂文字学者之不成为一思想家,正可于此等处微辨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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