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钟声最后一声落下，炊烟腾在百里上空中，亭台楼阁中，有男人立于赤湖亭上。看从远及近层叠翻过的荷叶，映日荷花红了一湖涟漪，风送莲香，吹动发带。
太子想不通事情的时候，喜欢在这里站着，赤湖亭水涨涨落落，他不动，随侍的人就一直候着。
跟随太子多年的老人多年未见太子殿下如此深思熟虑的模样，想来是见大事了。他将丫鬟送来的糕点和茶水搁在白玉桌上，刚要后退，却被男人唤住了，不动。
“殿下有何吩咐？”老头子憨笑着合袖拜礼。
“唐老。”男人道，“你还记得那年，我离开皇宫迷路的事吗。”
“自然是记得的。”老人长叹一口气，“那时小殿下年级小啊，秦国公势重，圣上错意了。好在福泽保佑，殿下平安无事。”
男人不自知的微笑：“还记得最后是唐老在山下找到了我，将我一路护送回京城，否则重较也不会有今日。”
老人道：“殿下顾念旧情，是奴才的福分啊。”
手覆上横栏，手心一片木质的温润和夕阳余温。满湖余辉风中，身后棋子从棋盖上跌落，乱了一盘残棋。
“那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出这皇城？”
“殿下……从未提起过。”
眼眸盛了夕阳，男人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他……原本是我的。”
世间有人，有妖，有仙，有神。
天地间自有魂灵法则，一代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为天子。
太子出生那日，天际紫薇闪耀。有蓝色惊龙翻云而来，呼啸滚落长安上空，盘旋于殿堂之上，三香而散。
国师恭贺天子万代永存，举国欢庆，大赫天下。
小太子年幼时，左右时常无人陪伴。原本是太子伴读的阿赛尔往往玩着玩着就和允诺在御花园闹起来，晾他一人。一开始这孩子还会吃味，也不知道是在吃阿赛尔的还是离阳公主，闷着性子待在宫里好几天不出门。后来习惯了，就喜欢往钦天监那里跑，监正是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名号洞庭先生。
离阳王朝奉道，洞庭老前辈在为官之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道中长者，云家长尊，为求长生登仙之道而潜心入朝研习。
这位云半程老前辈，向来不太爱理人事，小太子自幼沉默寡言，时常一大一小坐在观天台占星一夜，一字不出口。
后太子九岭之时，这位洞庭先生还是仙逝了，走之前依旧神色如初。他命人请太子到府上，站在星空之下，苍老有劲的手指，指向柳宿。
“殿下，可听闻过，国运。”
白袍道掛，风中起伏隐现。
太子没有怕，却莫名起了一身冷汗，他顺着云半程手指的方向摇摇看去，望见繁星之中，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线落下。
流星——心猛地跳跃搏动，陨落之兆！
“离阳国运，方二十年，必遭重创。”
“放肆！”没有过头脑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一脱口这孩子便被自己惊到，他猛地回头，看见老人突兀的哑着嗓子笑了起来。
“孽数，孽数啊。老夫我观了一辈子的天命，才参悟天命为何。”这笑的凄怆，一层层的叠上如同浪潮。云半程丢了手中的占星谱录，长长的朗声道。
“看吧，殿下。念在你与我还算投合，老夫便指给你看！”
“荧惑守心，凶兆。然，天地有循，万物自有其理。有克必有疏，有阴必有阳。圣上虽知晓那危机伏于秦族之内，却未必知晓国运根本为何处。殿下贵为天子，甘心江山拱手与他人乎？”
料是孩童也不禁睁大了双眼，怔怔道：“不甘。”
云半程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道：“道法，天命难为，老夫我与天斗了百年，终究是输了这残生。如今我将天数授予你，这王朝在谁手，这命数在谁手——这命数可否更替，扭转乾坤，皆在你心念之中！”
话音未落，大风席卷过观天台之上，云拢星遮，小殿下已是目色端重，合十正礼。
“请先生赐教。”
拂尘轻扬，空中纵收，老人道：“这天下王朝运数，皆有其灵。其非妖非仙，非人非物。更替之时现世，稳固之时隐存。古时，有人赐名以麒麟，亦有人以龙凤传之，实则可笑矣，可叹矣——其虽天灵，却只伴君左右，寻他千山万海，近在咫尺耳。”
猛地抬头，小太子道：“他，他就在我身边？”
谁料老人摇头，捋胡叹道：“非也，此等天灵初现世，吾不知其身在何处。然，二十年后，待你见到他，有我授你的参天之道，你自然知晓他是谁。”
“你要记住，它归于天道，不受人伦，不受常纲。有人性，有喜悲，非常人能左右控制。你的每一步，都须倍加小心。”
“重较谨记。”
紫气升腾，观星台之上如有龙啸，云层激浪，一时间风雨骤下。在那雨中台下侍从卫队皆慌乱失措，却见云半程一身宽袖道袍随风鼓胀，充盈几乎一步踏云——
风中传来老人的声音，如雷贯耳，字字回声。
“天道，国运，得之者，得天下！”
大笑中，那背影潇洒回转，天际窜起一声嘹亮的鹤唳，一只白鹤由远及近刹那间飞来，眼前一白便已远走。狂风掀起雨水如瀑，在拂袖遮挡猝不及防的小太子身前呼啸，浑身湿透被接连逼退，几乎睁不开眼！
等到大声喘着气被唐老扶起，跌跌撞撞的小太子又冲上了观星台，只看到星空万里，那洞庭前辈立于高台之上，拂尘迎风拂动，双眼紧闭，已经没了气息。
“就是那一日。”太子道，“就在那一日之后，我不甘坐等二十年，自己咬牙出了长安城，立誓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站在华服男子身侧，老人哆嗦着长叹了一口气：“然而，殿下终究是没找到么。”
“我找到了。”男人嘴角溢出一分笑，笑中带着苦涩。
“却迟了一步。”
那日大雪，顶着斗笠的小太子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早没有了一开始的公子锦袍模样。他穿着用腰带换来的麻衣，裹着从猎户那里偷来的兽皮，跌跌撞撞沿着河流跑了整整三个时辰。枯枝划破了他的小腿，雪白的棉絮从裤管落出来，渗了血，大地一片红痕。
他喘着气跟着那个水中漂浮的篮筐跑，手中的天命落盘紧紧指着眼前的那个孩子不放。冬日万水凝冰，可这条溪流却硬是湍流不止。流速那么快，孩子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手埋在雪里，很快冻得指头发紫。跪着双手抱拳呵手，太子仓皇间爬起来接着追去，踉踉跄跄，又不甘心，又坚持着不放。
近在咫尺！孩子呼吸急促，声带火辣辣的发痛。太子看见遥远的山脚，那篮筐被一株横木挡住，滞留在水中不动了。浑身积压的疲累一下子随着一瞬的卸力涌上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住的大口呼吸，眼前全是雾。
然而就在那时，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背着柴荆的男孩，行走在回道馆的路上，无意间顺着风听到了孩子的呜咽声。
太子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孩抱着篮筐离开，吃力的挣扎着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气力断尽。
腿埋入雪中，僵硬无法动弹。
有血哽在喉头，浑身的气让孩童浑身颤抖。他不甘心的向前爬了两步，一拳落在雪地上，掀起三尺雪浪！
后默念玄天经义，小太子艰难的追下山，大雪茫茫，却再难见到那个篮筐和背柴的男孩。
沿着无人的山路，行走过处皆是血，伤口凝了疤，又在活动中裂开。这样的痛折磨着人的神经，视线在恍惚中寻找着人影，终于在看到卫队的一刹那没忍住，双眼通红着跪倒在地。
“那年遇到殿下，那样子小奴现在还记得。”老人道，“从没见过太子那么委屈的模样。一身残破，看见人就哭。等到车马浩浩荡荡将人送回去，就大病一场，皇后娘娘着急啊，前去灵台烧香，抄了一百多本经书，才堪堪度过那一劫。”
“唐老记得清楚。”太子微微一笑，“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身前栏杆之外，湖水起落，无数归鸟擦着水面腾空飞远，逆着夕阳落下一片醉人的红。那红映着一高一低的亭中两人，映上了萧索之感。
老人耷拉着没有弹性的眼皮，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后面的事，他也何尝不知啊。
那时阿赛尔才四岁，允诺三岁，两个孩子还是在宫里一起胡闹着追蝴蝶的年纪，没个心肝肺的。
小太子回宫大病，病中却还记得让死侍暗中追查那个人的踪迹。却不曾料到，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没能将那个孩子从那个普普通通的道馆带出来。原因甚是让人觉得可悲。
呵，他就是神荼。大病初愈的小太子披着白衫坐在寝殿床上，纱帐中低垂着头，眼神意味莫名。
查来查去，居然还是秦家。
这孩子那时的笑声，不像一个孩子，而像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雪中流浪人。
嘉勇三年，秦府二公子于宫中染风疾，高热三日不退。溺于三更时分，方时年四岁。小太子悲伤，恸哭三日连夜不止，圣上感其情谊，以诸侯之礼厚葬之，归入侯陵。
——《起居注》嘉勇三年 惊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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