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

        我站在椅子上。这把椅子前年的主人还不是我，去年也还不是我。前年，它属于老两口，后来两个人都老死了。去年，它属于一个红颜暗老的女人，她把这栋房子卖给我后，就走了。我搬来时，本想着抛却从前，但还是留下了许多舍不得丢的旧物，真是白搬了。

        我面前挂着一条细软麻绳，穿在头顶的老式吊扇上。本想用粗绳，后来听人说细一点勒得更紧，更痛快。或许我还抱着勒断的侥幸心理？

        这个老吊扇，是我最讨厌的样式，发黄的白色，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凑近看十分倒胃口。我盯着那层灰，实在忍受不住，从椅子上下来，去卫生间把抹布洗了洗，拧干，再走到吊扇下。

        正要爬上椅子，却发现椅子上沾了我鞋底的灰。我穿着我最喜爱的一双皮鞋，早晨已被我擦得锃亮，可是鞋底还是有灰。我边擦椅子边想，要不不穿鞋子？可若到了那边，路要是不好走岂不是会硌脚？可若是压根儿就没有“那边”呢？那我会去哪里？会去某个地方吗？有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抱着一半的可能性，我选择用一张纸垫在椅子上。

        我并没有订阅报纸的习惯，也不爱看杂志。书倒是懒懒散散读过几本，但我怎么能用书垫脚呢。于是我在家中翻找，发现纸质物品真的屈指可数。

        有一张存折，是我去世不久的大伯留给我的。自我儿时被父母抛弃，他便收留了我，可以说是养育之恩吧。但我始终不曾开口叫过他“爸爸”，他是跨性别人，我总以这个借口搪塞过去，直到他临死前，看着他最后一点期待的目光，我别过头，咽下泪水，再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已经永远失去了光彩。爸爸，你真是养了条白眼狼。

        有几张看得出来并未被好好保存的照片。是我跟我前女友的。就不谈她了。

        床边的抽屉里放着一叠信，用条绿丝带捆扎在一起。我有过一个多年来往的笔友，经历相似，志同道合，相互引为知己。只是去年，突然联系不上了。我怅惘了好长时间，寄出去了好多封信，但从此还是杳无音讯。

        还有买了但是没有贴的墙纸、心血来潮提起笔却没画完的画、写了一半便放弃了然后放忘了的小说。

        存折肯定不能垫的，照片……再说吧，信也不能垫，毕竟里面有很多我的真心。

        画？我拿起又放下。小说？我拿起又放下。最后犹豫再三，选择了墙纸。

        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忽然想起这些东西我以后都用不上了啊，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我细细把墙纸减成刚刚合适的形状，拿起抹布，踏上椅子。

        吊扇上真的好多灰啊。我擦了又擦，还是感觉擦不干净，有死角，够不到。

        终于够到了……啪嗒！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我于是慌忙去接。

        椅子也年老，忽地晃了晃，我便感到突然的失重，心脏似乎停跳，脑袋里一片空白，空白深处隐约浮现模糊的画面。

        好像是我的卧室，好像又不是。一对老夫妻安详地睡在床上，穿戴整齐，手牵着手，眉目间似乎带笑。接着房里瞬间变换，是一个女人，穿着戏服，身段轻巧婀娜，只是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岁月，她清澈的嗓子唱道：“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我重重摔倒在地。

        痛。

        痛。

        痛。我还活着啊。

        我艰难地爬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似是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我早该死了吧？

        哦，对，有个东西掉下来。

        我捡起那个害我摔倒的东西。是一包已经过期的糖。

        谁会在吊扇上面藏一包糖？我一边腹诽那人真是无聊，一边止不住地想，是不是谁喜欢吃糖，但是身体原因不能吃，有人监督不让他吃，他便藏起来偷偷吃。

        自嘲一笑，我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吗？大伯不让我吃糖，因为我蛀牙。

        现在没有蛀牙了，也没人会不让我吃糖了，吃剩饭吃垃圾也不会有人阻止了。

        我看向那些照片。

        奇怪，我看它们干什么，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把糖随手扔进垃圾桶，随后果断站上椅子，把头套进绳子。我总感觉遗漏了什么，但我知道不能再耽误。

        有人在挠门？

        我强忍住不去听不去想。

        那挠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愤恨地跳下来，几步跑过去，一把把门拉开。

        视线下移，一只脏兮兮的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嘤嘤地叫。它很焦虑地原地徘徊，却没有踏进门槛一步。

        果然，不能给流浪狗水喝。一旦给了，它每天都会来找你。

        我烦闷地叹口气，给它倒了碗水，放在它面前。

        它犹犹豫豫只喝了两口，又抬起头来看我。我第一次感觉被狗看得这么不自在。

        鬼使神差地，我往屋里走了几步，蹲下身，向它拍拍手。

        它似乎是愣了一下，继而欢脱地跑进来，奔向我怀里。

        我摸着它的头，想着要不先给它洗个澡？

        门没关，我恰好看到一个邮差小伙，动作熟练地往早已蒙尘的信箱中投进什么。

        如今很少有人写信了吧。

        我猛然想起……

        半犹豫半坚定地拿出那封信，看到寄件人姓名地址，我深吸一口气。

        游走在孤独的虚空中，似乎有一扇窗户嘭地被打开，憋了满满一屋子的发霉的气味倏地涌出去，飘散在尘土里，外面的风有些粗鲁地吹了进来。

        我笑出声，我哭出声。

        还是舍不得，还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