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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桂记忆

金桂记忆

作者: 小犀随录 | 来源:发表于2023-10-19 13:29 被阅读0次

拖延的习惯又开始了它新一轮的鞭打,对象是我孱弱的记忆。对往昔重现的耽逆,让我时刻处在思绪纷杂的境遇之下。思绪像色彩斑驳的马赛克,多彩却不明晰,在脑中被无节制的拖延用鞭子打碎,残片落满我的生活轨迹——落在我洗碗、拖地、把蔬菜切成碎丁的时间里;落在布草被一件件清洗干爽,叠起来时沙沙作响的空间里;落在把藏蓝色斜纹棉床单换成洁白的华夫格床单的阳光下;落在我们一起坐在餐厅的玻璃窗里面,看着窗外过客行色匆匆的局促中;落在小女孩跟我喋喋不休、我的心思飞出时空、精神萎靡的当下。

回忆的幽灵在心中徜徉、踱步、疾走、奔逃,不肯诉说、不肯记录、不肯为进入更深处的记忆层。身体和精神突然变得滞钝,其实也是预料得到的周期性变化。当心性澄明,清晨带着复活般的喜悦醒来,开始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读各种各样的书、获取各种各样的信息、说各种各样泛着波光的闪亮而荡漾的话;不论太阳升在哪里,突然松软的身心随时可以沉沉睡去,做各种各样的梦、梦到各种各样的人、在梦中得到各种各样奇异的启示。那样的时光,是生命馈赠的礼物,除了满心欢喜地接纳、尽情尽兴地消受这份恩宠,他行皆无益处。


精神上无节制的享乐和挥霍,很快让自己进入滞怠的周期。国庆回乡的金色记忆,最初印在心中那清晰而华美的色泽,在没多久之后,已经褪色而失真,纹理日渐模糊。像旧画报一样,同之前每一次光影模糊的回乡记忆打包在一起,几乎就要被我丢在昏暗的地下室,几乎就要被新的记忆挤在角落。


不知何故,此次短暂回乡,竟能与我如此纠缠。也许在成行之前,心中已是生出怅然。与每一次的回乡计划相伴而来的,是藤蔓一般看不清、捋不顺的复杂的心绪。高速公路的另一端,是我从小就要逃离的中原小城,逃离它的匮乏、简陋,逃离它每行一步都能腾起煤灰的短短的街道,在随便哪一个街道上走上几步,都会遇到一些熟人:老师、同学、熟悉的姨妈和邻居、没那么熟悉的姨夫和舅舅、爸爸妈妈的同事、还有一些他们总是在街头遇到就会聊上半天的大人……那些永远被熟人的偶遇追随不休的小街道。不知从何时起,我生出了逃出这里的念头,好像这个念头与生俱来,没有一个结点;从未想过,让这座小城来承托我的未来。


可记忆中的小城,那个蒙着一层淡灰色的煤炭工业小城,已是更久远的旧画报了,它在地下室最阴暗潮湿的角落,被岁月背光处的青苔和人事纷杂的蛛网蚕食。这卷旧画报——那块被称作“山城”的老城区,与所有亲朋如今所居住的“淇滨”新城,只有半小时车程的空间距离,但已几乎被我们集体卷放搁置了。不仅是我们这些异乡他居的人们,便是守在家中的人们,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或探亲这种不得不的缘故,也不会再回去看了。情理之中,我们永远只在我们衣食住行的周边兜兜转转。我们的城市,一路向南发展;我们生活的区域,我们的家庭和大部分亲友,也跟随市政中心,一路向南。最初的中心,“鹤山”是我更幼年的记忆了。


我和凯老大每一次说要“回家”,其实都已不是我们记忆中的“家”。于我们而言,那是父母的家,是他们在我们离开家乡后,重新置办的“家”;于我们而言,那是一所陌生的房子,没有经年累月的记忆,未能留下我们成长过程中如影相伴的气息。我们离开家乡在外生活的年头,在几年前就已超过了我们在家乡一路长大的年头。那个曾经的、如今仍被我们称作为“家”的地方,渐渐已被化作一个概念,一种血脉的连通和亲情的羁绊。


凯老大说十一我们不出去玩了,到处都是人。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了,我得好好在家呆上大半年。凯老大说我们回鹤壁吧。我们怀着旅行的情绪回去,恰好这座城市有很多亲友。我们商量好,这次回去,我主要住在妈妈那里。艾姑娘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姥姥家呢?我说可能是因为我开始怀念过去了吧,希望能和自己的妈妈能尽量多地呆在同一屋檐下,就像小时候那样。我说这样的时间并不会有太多了,乐观地计算,我们每年回去2次,每次住上6天,如果还有30年可以回去,前前后后算在一起,也就360天,大概一年的时间。但是,我说,这可能是顶着上限的假设了。


和城市一样,如今的鹤壁是陌生的鹤壁;妈妈的房子,也是陌生的房子。在我离乡之后,先是爸爸和妈妈搬进了一所新房子,再是妈妈和弟弟搬进了这所房子。而那些承载了我全部成长记忆的房子,一间一间,全都渐渐沉入岁月的水底。家乡岁月中最后一所终日与我相伴厮守的房子,从十二岁到二十岁,它伴我走过了整个青春期,我最好的朋友都在里面度过生命中某几个零星的夜晚。校园民谣和台湾的流行歌曲在耳机里流淌,周末烦闷的等待中电话铃铃作响,茉莉花香从餐桌上弥漫了许多夏天,暴雨雷鸣的窗外和妈妈把水果端进房间的安静午后,在天空曝光过度的冬天里寒窗之内的温暖,漫无边际的孤独之下和大人争吵不休的春夏秋冬,枕头上印满了小女孩无尽酸涩的泪水,电脑里响起敲门声、咳嗽声和闪亮的滴滴声的毕业季,无数无数不愿醒来的梦和不愿睡去的惆怅的黑夜……在那所房子里,洒满回忆,像搬家时伤心的扶桑花,血红的花瓣残落一地。


我离开家乡之后,那所房子被卖掉,换作了爸爸妈妈新房子里的装修。在我第一次进入那所他们的新房子,爸爸饶有兴致地跟我演示门口玄关处那一排开关,它们都分别控制哪些灯光,我的房间是廊道最深处朝南的那间,那是全家最明亮的一间小屋,其他的区域,因房子太深而采光受限。那所于我而言过于巨大、沉重、阴暗而又陌生的房子,在我后来回乡短住数次之后,如今也成了回忆,承载了我人生中最悲伤和最喜悦的两件大事。


现在妈妈住在一所位于一楼的小房子里,可以在阳台后面的院子里种蔬菜和果树。在我婚后几年,她和弟弟搬进这个房子,房间布局紧凑、敞亮而温馨。我们小小的一家三口每次回去探望妈妈,打开家门,一眼就看到热气腾腾的厨房。我看到妈妈和弟弟在这里过了轻松而明亮的许多年,这里面一定也装满了弟弟关于青春的全部记忆。而我像一个过路人,多数时间来这里浅浅地看上一眼,偶尔浅浅地谁上几晚,这里甚至没有一个真真切切属于我的房间,没有一个在平日里安静等待,等我归来与我叙旧的装着我陈年旧物和还能翻出穿一穿的旧睡衣的房间。不确定自己是否属于这里,每一次客居都心猿意马。


这次回乡前,我认真地告诉妈妈,我要回去住几晚,妈妈欣然答应,在视频的另一端,恨不得马上转身去帮我清洗被单。婚后妈妈重新帮我置办了新的被单,长年存放在柜子里,属于我,却陌生。每次回去,妈妈都要帮我重新再洗一遍,确保贴合在我身上的布料干爽而清香,布料的清香是独属于妈妈留给我的童年记忆。洗涤剂残留的香味,无论何时,都能给我最温柔的慰藉,这可能是我如今愈加痴迷洗涤的原因,洗衣机在阳台的角落每天连轴工作,它是我在这个家中最忠实的伙伴。


妈妈留给我的房间,装满了爸爸的书。现在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可能也只有它们一路陪伴了我的成长:家具已经换了几波,所有窗帘和被单也换了,窗外的树影和邻居的声音,全都面目全非。对了,还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它帮助妈妈给我做了许多别致的小衣服,也帮助我给芭比娃娃做了许多毛毛躁躁的小衣服;还有在十几岁时,我自己画一些布料,让妈妈帮我做成别致的小背心;从小到大,衣服需要缝缝改改,交给妈妈,她都可以用这台缝纫机帮我实现。我告诉妈妈,缝纫机和书都帮我留着吧。


爸爸留下的那些书,被关在玻璃橱窗的书柜里,沉寂得像独居老人。在我突然长大的那一刻,它们也突然停止了生长。从那时起,再也没有新成员的加入,再也不可能重现爸爸拉着我在阳光明媚的周末走进街角小书店那样的场景,他会请书店老板帮他留意一些书,希望下次可以买到。从那时起,那些被爸爸这样一本一本用心带回家的书,突然不再有人每天温柔而欢欣地翻看它们,在它们的纸页上面写下批注。它们只能木讷地缩在柜子里,也许在等待,不知等什么。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知道它们在等什么,那个人总在深切地怀念它们。妈妈说你可以带走一些,我说没有意义,帮我留着它们吧。


爸爸离开的前两年,我回家后偶尔发现一些书竟不翼而飞,心中的思念轰然倒塌,哀怨之气如巨浪一般要把记忆之滨的小镇摧毁,我对安在的亲人勃然大怒。后来便不再会了,我不应该再去伤害那些依然没有弃我而去的关系和关系中的颜面,因为我真正长大了,为人妻、为人母,我应该为言行负责,和情绪搞好关系。可真正的长大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我忍耐了许多事情,忍着忍着,就麻木了,长久的麻木几乎让我的心瘫痪了半边,这种瘫痪缓慢地发生。直到抑郁的症状深切地和我商量了一些非常正经的事情,我知道了这种麻木不可能是真正的成长,它也许只能让我更加接近垮塌。


感谢我的妈妈,和我最亲近的爱人。他们默默地在我身旁,安静地坚守。虽然我知道,真正走出来,仍要靠我自己,可是那种来自于爱与关爱沉默和坚守,那种不理解却仍接纳的担当,让我不至坠入无人之境。我开始摸索,真正的成长,应该不是学会礼貌和委身于伦理。也许我永远无法完成真正的成长,而直面自己心底的深情,也许才是那股可以支撑我的最强大的力量。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与那些曾被自己试图掩埋的深情相互支撑,走完一生。


外面的天空又充满了明媚,昨晚难以安眠的那段时间,过得像翻山越岭那么艰难。庞大的恐惧突如袭来,差点将我缉拿归案。能醒来,就一切都好。感谢凯老大的陪伴,在我把心关进监牢的每一次,他都设法把我推出去。昨天早晨带我去西北角吃早餐,小早餐铺外面露天散放着几张破旧单薄的小桌,陌生的人们拼坐在一起,互相询问对方吃的什么。


窗口点餐的人们,游客羞羞怯怯地指来点去,“我要这个、这个、那个……”,天津口音的老乡中气十足,“面茶、锅巴菜、卷圈……”凯老大端着碗过来说你说咱俩像外地人吗?我说是啊,因为咱们只会说“这个、这个、那个……”拼桌的年轻人告诉我们那边腾出一把凳子,示意我拉过来坐下吃吧。我环视每一张桌子,氛围好成一团,没准大家可以交换各自剩下的半碗饭互相尝尝,然后再尝一尝桌子上还没来的及收走的上一波人留下的只啃了一口大概吃不惯的油乎乎的面点。


在天津十多年了,我们出去走走时仍是游客心态;就像回到鹤壁,我们四处走走,也是游客心态,新城环境好得不像话,被打造成旅游城市的样貌。我们欣赏不已、贪婪地享受新家乡,有一种对记忆中灰溜溜的那个家乡小城无情背叛的没心没肺。那天我们逛到市高中门口,看到我们当初的语文老师,如今已是学校的副校长,照片被贴在校门口的宣传栏上,讲述他们家庭连续四代从事教师工作的光荣历程。我和凯老大驻足个把小时,在这里谈笑叙旧。


那天很晴,有桂花香甜,金色的阳光,洒满中午时分寂寥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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