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一种自以为是的假想之爱所能催生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这是难以计算的。它究竟会弱于真实获得之爱所催生的力量,还是强于真实获得之爱所催生的力量,却是可以通过比较获得的。当然,我们还需做一项工作,就是把力量换算成别的什么,比方说一本书,一幅画,一座楼……我们还得把书画的价值和楼房的价值做一个市场权衡。
有人因为爱的失去,不惜为之建立一个博物馆,把曾经获得、如今远逝的爱人遗留在世间的所有物件,包括但不限于衣物、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还有4213个烟头,收集起来,为之建立一个博物馆,取名《纯真博物馆》。我们惊讶于这种爱的力量,它绵柔细致(如今我们有时会习惯称之为病态的恋物癖),它几乎是无休止和无所不至的。就像《纯真博物馆》的作者帕穆克说的,"这是我最柔情的小说,是对众生显示出最大耐心与敬意的一部。"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共83章,土耳其版592页,中文版559页。小说写了主人公凯末尔三十年的爱情经历,直至博物馆建成。理所当然,三十年只是为了叙说方便而不得不给出的期限。我们知道,博物馆建成后,爱没有停止。
我这里要说的是,凯末尔的爱是真实获得过的爱,其力量也来自真实之爱,准确说来自真实之爱的失去(我们很难想象一直拥有的爱会是什么样子,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它不会产生建造纯真博物馆的力量的万分之一,因为它是不可靠的。我们能从但丁的虚假之爱里获得反证。)而纯真博物馆是人们迄今能想象并可以走进去确证的真实之爱的超级力量的物化。事实上,在纯真博物馆建成之前,世间根本就不曾有人想到过这种力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今我们终于可以说了:它是一座博物馆,建在伊斯坦布尔老城区贝伊奥卢区的古董一条街楚库尔主麻,那里有一栋铁锈红色的土耳其式三层小楼,门牌号为达尔戈奇·契柯玛泽街24号。里面尽装些一个妇人死去后的遗留物,盐瓶、顶针、发卡、耳坠、烟蒂……不要小看这些逝者物件,正是它们才让我所说的真实获得之爱的力量显得易于辨识。事实上,只有真实获得过那种爱的人,才会拾掇起那些他曾经看过、抚摸过的逝者之物,因为它们的颜色、气味、形态、性状无不和那个爱的对象联系在一起,他可以通过任何一个物件想到她的容颜,她的笑、哭泣,想到和她耳鬓厮磨的销魂一刻。他的爱被分散在那些物件里面,成为一种爱的寄生物,在它们的周身充满了种种回忆的标记。“纯真博物馆”的出现或许正是真实获得(之后又失去)之爱的力量被物化后最典型的存在。如果今后还有此类典型出现在某个世界角落里,我认为它将是多余的。
和“纯真博物馆”的现实可感、可验证、可被接受相比,但丁的地狱、炼狱、天国就显得太过陌生而遥远,事实上它们也是陌生而遥远的。我们或许只在梦里有过支离破碎的经验。能在梦里经验到地狱也好,炼狱也好,天国也好,那都是一种福气。但我以为,只有具备了类似但丁情感的人,具备了去理解《神曲》力量的人才会梦见天国。否则,只会是关于鬼族、地狱的噩梦连连。我就曾经梦见鬼卒引诱我到黑暗的地窟,也曾梦见通体发光的无上圣界之城。
但丁仅仅因为贝雅特丽齐而创作《神曲》是不争的事实。他借由《神曲》为我们展现的地狱、炼狱、天界而把他对贝雅特丽齐的幻想之爱发挥到极致,即所谓上天入地。但丁爱上了贝雅特丽齐,单凭现有资料,我能获得的确认只是但丁爱上贝雅特丽齐。就是说,没有证据表明贝雅特丽齐也像但丁爱她一样爱上他。所以,我把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定义为单相思的假想之爱。事实上,但丁内心是有所察觉或者说确认的,只不过这样的确认实在太痛苦、太艰难,以至于他都不愿意用明确的语言去正面表述。所以,他在《神曲》里做了这样的安排:维吉尔在炼狱之巅和天国交汇处把他交给贝雅特丽齐时,贝雅特丽齐身穿火红裙袍,蒙面从鹰首狮身车上下来,她责怪但丁,要但丁当着众神忏悔。她放肆而不留情面(更无怜悯和慰藉)的举动让但丁羞愧、痛苦而哭泣。这场会见,不管是但丁之梦还是非梦(其实都一样),都隐含了但丁对这场爱情的真实判断。博尔赫斯说,“爱上一个人就像是创造一种宗教,而那种宗教所信奉的神是靠不住的。”博尔赫斯据此认定“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情是不幸而迷信的爱情。”对但丁而言,贝雅特丽齐无所不在,是神,是天使,对贝雅特丽齐而言,“但丁微不足道,甚至什么都不是。”博尔赫斯当然不是仅仅为了口舌之快而下此判断。但丁不是神,常人所具有的情感、谬误他同样具有。他把贝雅特丽齐当做神,并在内心深处接受她的傲慢和羞辱。他需要这样的自我折磨和贬低,这是一个爱情失败者惯用的伎俩。但和常人的不同之处是,但丁并未停留于此,他把贝雅特丽齐和自己都升华了并且升华到天国,他用不容置疑的诗句要求他自己、贝雅特丽齐,还有世间所有的芸芸众生必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地狱是真实,炼狱是真实,天国是真实,贝雅特丽齐就在天国的顶层,他将步其芳尘,追随天使。所以,但丁安排了自己和贝雅特丽齐最后一面。
在此,我将用最省心的办法直接引述博尔赫斯《但丁九篇之贝雅特丽齐最后的微笑》的一个段落:
到了炼狱的山顶,,维吉尔突然不见.但丁在贝雅特丽齐的引导下,游历了一重又一重的同心圈,直到最外面的一重,也就是第一动力圈,与此同时,他们每上新的一重天,贝雅特丽齐就越来越美丽.恒星都在他们脚下,恒星之上是最高天,但已不是实体,而是完全由光组成的永恒的天国了..他们登上了最高天,在那无限的领域,远处的景色仍同近在咫尺一般清晰.但丁看到了高处的一条光河,看到成群的天使,看到由正直人的灵魂组成解体剧场似的天国的玫瑰.突然间,他发现贝雅特丽齐离开了他.只见她在高处一个玫瑰圈里.正如海底深处的人抬眼望雷电区域一样,他向她崇拜祈求.他感谢她的恩惠慈悲,求她接纳他的灵魂.接着,文中写道:
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
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转过脸,走向永恒的源泉.
最后,贝雅特丽齐朝但丁投以一瞥似是而非的微笑(这几句诗还呼应了但丁和贝雅特丽齐的初遇,空前绝后的伟大《神曲》的缘起也就是他们初遇时的一瞥。“这是亚平宁的五月,阳光透过薄云的缝隙,把佛罗伦萨染成金色,阿尔诺河沉醉在春风里,一切都显得平静,可谁知这其中即将有风暴产生。……尽管只是但丁的一瞥,尽管红晕只在贝雅特丽齐的面颊上一现。”)然后彻底消失在天国的最高处。但丁在另一本他一生中第二重要的书《新生》里曾这样说祈求贝雅特丽齐:
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
我祈求你拯救
我地狱里的灵魂...
我们可以把贝雅特丽齐消逝在天国空明处的那瞥似是而非的微笑解释成她对但丁的允诺。但我以为那只是答应他把他的灵魂从地狱拯里救出来,而非对他的爱之要约的承诺。然则,对但丁而言,没有爱的承诺的拯救等于没有拯救。这就是悲剧,这就是我们把《神曲》视着悲剧的原因。因为但丁其实一直还在炼狱徘徊。
再回到但丁的现实和《神曲》的虚幻。天国的最高处,按照但丁的描述,那是通明而非实体的圣界。贝雅特丽齐恰恰在那里消失,本身也在说明但丁之爱的虚幻不实。然而他竟用了凡圣人神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来作为这种虚幻之爱的寄托和归宿。他把贝雅特丽齐描写成天使,让她登顶九重天国,这一切,只能发生在假想之爱的无限遐思里。因为倘若是真实之爱,他的想象力就会沾满烟灰、布帛的碎片、糖和盐。真实的爱是无法升华到天使之列的,更无法升华到九重天国的最高处。但丁一辈子都纠缠在他假想的爱里不能自拔。但这样的假想之爱却催生了他写出《神曲》的伟大力量。这一力量究竟有多大?我说他包前孕后、囊鬼括神竟无半点夸张。因为那力量竟能引领他从九层地狱走出,经过七重炼狱,走到九重天国。这其中的遭遇、苦难、恐惧、折磨、喜悦、幸福对一个人承受力的考验无一不超越了你所能想象的极限。而战胜种种遭遇所需要的却不是智慧和理性的力量,是爱的力量,是假想所得之爱的力量。这是绝无仅有的。世间除了但丁获得这种力量之外,绝无第二人。而我们所能明确感受到的,所能赞美的,所能感喟的,所能仰止的,仅仅是但丁的不朽诗篇《神曲》。
我们可以简单比较一下《神曲》和《纯真博物馆》里的几个数据:《神曲》里有九层地狱、七层炼狱、九重天国,地狱、炼狱、天国包含了所有世间即宇宙;《纯真博物馆》里有4213个烟头,博物馆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一条老街上的一间老房子里。我们只消想象一下拾掇起4213个烟头需要花费的力气和走完地狱、炼狱、天国所要花费的力气就够了。我们的结论是拾掇烟头的力量在经由地狱而达天国所需花费的力量面前只能被忽略。由此看来,基于真实获得所催生的力量虽说有时也能感天动地,但在虚假获得所催生的力量有时竟与天地等量齐观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你问:为什么真实获得之爱催生之力,反不如虚假获得之爱催生之力,那我就告诉你:真实获得催生之力总会被固化为具象,且要便于认知、越熟悉、越小巧越好,因此,它最后会成为一粒纽扣,一截烟蒂。而虚假所得催生之力,就因为它虚假,它可以随你的想象而无限扩张,只看你怎么想以及你的想象力是不是足以充塞宇宙使之鼓胀甚至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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