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村本姓张,我们竹家二百年前从山西逃荒逃到了河南,一支留在豫东平原,另一支留在了豫西,在大张村扎下根。
豫西绵延起伏的小山丘,俯冲到了大张村,塑造了半丘陵半平原的地形。以国道为界,南边是贫瘠的坡地,村民们满脸嫌弃称之为“岭上”,北边是平整的黄土地,村民们热情地唤她为“北地”,十年一动地,1990年我刚出生那会儿,我家赶巧抓阄抓到了二分坡地。
坡上种点啥?小麦玉米想都甭想,种上还不够麻雀填肚皮。种花生?妈妈摇晃着着襁褓里的我,捶捶酸痛的腰背,冲爸爸叹了口气。“种耐旱的红薯!”爸爸当即拍板,去集上买一把翠绿红薯苗,拉着沉重的“老海桶”,一个人上了坡,自此我家有了“靠天收”的红薯地。
这一年,我也闹着要去刨晚红薯。
我家的地和张瑶家搭边,架子车上了坡,我一眼瞅见黝黑瘦小的张瑶妈妈,她脖子上搭条毛巾,弯着腰卯着劲挥舞手中的锄头,妈妈停下车,向她走近:“海嫂子,干活呐!”
“弟妹,你也来了。”她放下锄头,拿起毛巾擦了把脸。
“你一个人啊?”妈妈在她的地里寻找,试图找到她当家的身影。
“喏,瑶瑶在地里帮忙捡红薯。”她努努嘴,指向远处。
“这孩子才七岁,真中用!”妈妈的目光瞟向地头抓蝴蝶当时八岁的我,随即发出一声长叹。
我拿着小锄头在皲裂干涸的土地上扒拉几下,就对这又苦又累的活计完全丧失信心,于是跑到张瑶旁边和她玩耍起来,我俩扯掉长藤,把红薯瓤子掰成一节一节,有的装饰成手链,有的挂在脖子上做了项链,黏糊糊的汁液弄花了手臂,也弄脏了身上的衣服。
“你这闺女,不干一点好事!”张瑶妈妈人小,声音尖细,刻薄高亢的嗓音落地,张瑶吓得哆哆嗦嗦,立马扔掉了手里的“项链”。
“干活去!”一个白眼飞过来,像是针对她,也像是针对我,我吓得跑回自家地里。
“妈……那个姆(大娘的俗称)太凶了,我怕她……”
“唉,海嫂子也是苦命人啊!”妈妈把我拉到远处,递给我装满温水的老鳖壶,娓娓道出她的故事。
她是“河北人”(汝河以北,不是河北省),小的时候父母带她要饭要到了大张村,张海家花了一袋麦子的价格,把她买了下来,做了受尽白眼的童养媳。成人了,结婚了,五年添不下孩子,没办法,抱养了张瑶,她是把自己受的气都撒在了孩子身上……
要饭、童养媳、抱养……这都是什么意思啊?我压根搞不明白也想不通,只记得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要对瑶瑶好,这孩子太苦了。”
等到红薯都归了窖,张瑶爸爸从外地打井回来了,跟在他屁股后的,还有一个蹒跚学步戴着红玛瑙的小男孩……
村里的妇女爱三五成群扎堆议论,金奶奶啧啧指着小男孩:“瞅瞅,和海长的多像,肯定是他在外头跟别人偷生的!”
“不是!我听一起干活的人说,他花了五百块买的!”红婶子双手拍着大腿,有模有样的描述。
“咳咳,管这孩子咋来的,反正张海可算是圆满喽!”娥大娘忍不住多看了张瑶妈妈两眼,这眼神里,是羡慕还是嘲笑,旁人不得而知。
或许是上天垂怜,也可能是小男孩带来了好运,次年,张瑶妈妈自然怀孕诞下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心性大有改变,脾气也收敛了很多,我们一致认为张瑶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的确,带俩孩子不是闹着玩的,小学五年级毕业后,张瑶放弃了上初中的机会,辍学在家专职带娃……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遇到张瑶和妈妈,并无另外两个孩子时,我才明白,她是上天派来拯救这一家子的天使,她纯洁善良的心灵,无时无刻鞭笞着我,指责当年不懂事对她犯下的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