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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某种蝴蝶飞过

他看见某种蝴蝶飞过

作者: 文化学者黎荔 | 来源:发表于2023-08-31 21:56 被阅读0次

    作者:黎荔

    写下惊世骇俗的长篇小说《洛丽塔》的纳博科夫,一生特立独行:“我不属于任何俱乐部或团体,我不钓鱼,不烹饪,不跳舞,不吹捧同行,不签名售书,不签署宣言,不上教堂,不做心理治疗,不参加示威游行。”作为一个信奉自由主义的作家,他从没醉过酒,从不说脏话;以写作和研究蝴蝶作为双重职业;乐于住在宾馆,喜欢午后散步,散步时与妻子八卦文学;时常失眠,每周可能做两次噩梦;最向往的地方是图书馆和大峡谷。他可以和妻儿挤在一辆老爷车里行驶在美国西部,为了追逐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游遍落基山脉和大峡谷等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则转向另一个痴迷的目标,在汽车旅馆或钻进老爷车,用小卡片记录下《洛丽塔》的故事,在故事中,亨伯特正带着洛丽塔幽灵般地穿过美国的48个州……

    只有这样偏执狂一般的人,才能写下毁誉交加、异端到底的《洛丽塔》。一个中年男人为一个12岁少女痴狂堕落的故事。在大学教授法文的亨伯特因幼时初恋女孩的死去,深藏于心的迷失一直是他生活的梦魇,十几岁青春少女常常吸引着他那颤抖的灵魂。偶然中的必然,亨伯特成了夏洛特也就是洛丽塔妈妈的房客,他疯狂地爱上了夏洛特的女儿洛丽塔,一心摆脱多年孤儿寡母寻找靠山的夏洛特也相中了亨伯特。为了与洛丽塔天天生活在一起,亨伯特违心地娶了夏洛特为妻。夏洛特最终发现了亨伯特对自己女儿的迷恋,激怒之下冲出家门遇车祸身亡。于是,亨伯特教授带着他的美丽毒药洛丽塔,在美国公路上开始了四处流窜的迷乱生活,把变态的爱提炼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感人。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第三次轻轻地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即便是在50年后再读《洛丽塔》,也依然惊心。纳博科夫自知小说艺术的社会责任,也明白恋童癖被视为社会的疾患,中年亨伯特与未成年少女的畸恋故事是变态和不道德的。可他却狡诈地把它当作通常的爱情故事去叙述,当你看上几页就会被亨伯特牵着手,在语言的霓姿虹影的闪烁交错中,不知不觉地被伊甸园树上的苹果所吸引。欲望的永恒的金苹果啊!从亚当夏娃开始就身负原罪的人类,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摘取。“他想要赢得我们的心。”纳博科夫究竟想要做什么?当你读到那个疲惫的中年男子,喃喃地不停呼唤他的洛丽塔,你在憎恶的同时,似乎又有那么一丝怜悯,怜悯这个男子在错乱的纠缠中的孤独绝望。如果你沉默了,沉思了,你完了——纳博科夫已经掠走了你的灵魂。而阅读到最后,实际上你似乎已宽恕了这一罪孽。

    波德莱尔以降,西方想像力开始了一次最伟大的转变:向心灵的谵妄状态的非理性转变。这一文化现象,关乎“欲望的无限想像”。和理性力量一样,非理性在不同人身上的强弱程度也不一样。只有少数人体验到了生命的强烈冲动,而把握“生命冲动”这种真正的实在,只能靠非理性的直觉。当一个人身上的非理性因素始终没有得到满足,它们始终被囚禁在道德的牢笼里,但凡有一天被诱出,就会不可抗拒,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爱情的凶险之处,在于爱情很大程度上属于非理性范畴,那是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一次或大或小的爆发。在本真的爱情发生时,美的诱惑或者欲望的非理性爆发,于是,一切理性因素全都远远规避,违反现实的规范,违反世俗的观念,金钱权力社会地位全都不在考虑之列,就连根据身体特征建构起来的行为规范,如年龄规范、性别规范、美丑妍媸之类全都被抛到一边。它像极了一股汹涌的水流,无坚不摧,一旦受阻,更会变得狂暴而激烈。

    自文艺复兴以来,理性一直是被最为看重的一种价值。它似乎代表了启蒙和进步,与中世纪的蒙昧相对立。人们不仅认为理性优于非理性,而且认为应当用理性来解释一切。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是不能用理性来解释的。文学(乃至人文科学)跟自然科学一样,都求“真”,但文学的求真却是对“真”的无休止的纠缠。自然科学追求“真”是理性的,但文学是非理性的。自然科学总是雄心勃勃说:“我能够!”文学总是忧心忡忡怀疑:“我能吗?”自然科学牵着人类向前奔跑,文学则拖着人类步伐,不停地问:“我是谁?”“我在哪里?”“为什么?”纳博科夫以审美态度颠覆了我们的惯常思维,他领悟了非理性的爱情才最具有迷惑力和席卷一切的强烈力量。对生命强烈的热爱,对死亡感性的恐惧,使纳博科夫将对生命之美的歌颂,具化为对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的畸恋。那个中年男子对于“洛丽塔”的眷恋,其实是对于生命之美深入骨髓的眷恋。这是非理性的强大执着,理性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被冲垮得七零八落。

    时光永远流逝,逝者如斯,没有永恒。纳博科夫这位蝴蝶学家,以小说形式制作了一件美丽又残忍的标本——洛丽塔。“洛丽塔”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永远是12岁的小精灵,天真无邪,清新活泼,生机勃勃。这是一个不断发问的故事,什么是爱的律法?如何打破爱的律法?如何去解释爱的千奇百怪?纳博科夫得不出答案,但他描摹了一个美丽的形状,这个形状像他整部小说那么恍惚和优美,他告诉我们,爱来过。当然,纳博科夫会这么说,他看见了某种珍稀蝴蝶飞过。他可能还会补充一句:美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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