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十三章

文/张恒元

@高铁上

河水有流云之心，高铁也有
没有翅膀的事物，必须比鸟更快奔跑
必须把汗水流成跳出鱼群的浪花
必须知羽毛之重，知钢铁之轻

所谓前程，转眼即是身后之事
两侧山坡和稻田插秧人，都知进退
千里沃野人皆善良，是谓良田

我手捧诗歌，像邻座的小男孩
一边冲我微笑，一边捧住母亲的脸
有这漫不经心的瞬间，足够了
不然，火车将驶向虚无
呼啸将沉默成石头，永无回声

2019.6.8.

@太湖边

月光还睡在湖底，水鸟已在水面盛开
岸，让辽远如此亲近
水雾，使神往之处有了神性

如何描绘这不可言说之美？
将肉身挪开，把魂魄浸在湖中
可是，我们越来越不被允许使用灵魂
我们世故，将朴素裱住
我们以水濯心就是辱没了清涟

夹竹桃白花如鸥鹭，它的馨香
有毒，美与危险仅差半步
那就两手空空，放下太湖之水
就一欲无求，让山河孤独

2019.6.9.

@暮晚

苍穹沉入群山
山谷沉入太湖
我沉入暮晚

岸草绾住青丝，忘了倒影
广福寺的钟声不知去向
鸟鸣是一粒绝响

此刻，动用修辞是愚蠢的
诗返回汉字的起源，笔划缓缓拆解和消失
万物有灵，不可描述

2019.6.11.

@教室

比美景更生动，比书本更热情
铁蛇、铁蚯蚓、甲壳虫引我进来
玉兰、银杏、竹林的叶子鼓掌欢迎
这建筑宏大而细腻，如设计师饱满的额头
满室春风，河流纵横
知音奏琴瑟，山水入室中
欲望的石头，变成脸色绯红的琥珀
我看见大海，波涛，远帆

我今生都无法毕业了
生活本身也是一座随身携带的教室
当我迷惘，风用树梢指了指方向

2019.6.15.

@脸盲症

如果我问过你的名字，见面仍只是微笑
请原谅我

遗忘是一种病，我努力过
暴雨打湿鞋子，我想指责和诅咒
当我举起手臂仰起脸，却成了拥抱

有许多难以说出的痛与伤害
一转身就忘了，像院子中间水塘里的鱼
这些悲苦，明明就在身体的中央
可就是记不住要恨谁

我会通过别的细节记住你们：声音，微笑
以及你们给我的友谊

对于生活，我只能
靠善意去辨认：比如温暖，悲悯和爱

2019.6.15.

@六月

六月是一场激战
骄阳从天空洒下日光弹
花草和绿植，从地下大规模侵入人间
风，从四面吹来
鸟鸣，清脆的机关枪，射中喜悦
多么酣畅的立体战争啊
湖泊的眼，流下江河的泪

在别处，还有真的枪声
贫困，饥荒，欺凌
尸体如麦子倒伏，鲜血如玫瑰凋零
强盗和刽子手，还没有完全死亡
诗人们，写作也是个战场
良知已举起了枪，瞄准懦弱的自己

2019.6.14.

@早安

早安，醒来的，和即将醒来的
早安，熬夜的床头灯
早安，守信的闹钟
早安，拉来阳光的窗帘
哦，仁慈的救赎
感谢你们，从子夜的深处将我捞起

早安，绿荫，小径，晨读的鸟鸣
早安，晨曦，栈桥，湖面上喝水的微风
青山起伏。汽笛声声
早安，一切不确定的行程

2019.6.13.

@眺望

正好，有山坡可依，湖泊可傍
有绿树可以隐约，杨梅的红唇可吻
有178级台阶缓缓流下的书香
有塘鱼鳞片上可以喂养的阳光
有从古典蜿蜒到现代的小径
有竹林深深藏不住的衣袂和越人歌
正好，有六角的光宇亭可供远眺
太湖烟波浩荡，有清流自远方来，乐

正好，所有的石头都无法回头
不然，当我离去
我一切的欢喜，最后都成为它的一瞥

2019.6.15.

@时间是个伪劣品

光影从竹林的梢头蹦下来
骑在身上，越来越沉
越来越重
落叶拽住裤角
此刻若挣脱，该多么残忍
一个婴儿怎样独自生活

时间是个伪劣品，真不耐用
仿佛新买的鞋子
还未走上几步就已开裂
这样的鞋子我有很多

再见，喂过的游鱼，碰伤的蝴蝶
再见，雨打乱的花瓣
离别是一场旋风。当它吹起
所有的落花重回枝头
所有的断枝长出翅膀

2019.6.22.

@灵山遇雨

灵山和雨一样，水灵灵的
我念出它时，嘴角有杨梅的汁

湖光万倾，有太多的污浊要洗
琉璃心像玻璃心，须小心触碰

大佛奇高，远观更有效
佛脚已不够我抱，我接纳世上所有朴素的宗教

一对残疾夫妇无暇在大殿长跪
他们要在佛施的法雨中叫卖香火

2019.6.20.

@太湖观雨

关于早起的密谋，因大雨而败露
温床摁住了起身，承诺是一句耻辱

独行侠前往华藏寺，一人面对
庞大的佛佗。若不祈求，佛只会讪笑

大雨坠在湖面、地面，如摔疼的
人群重新站起，开始浩荡的游行

一棵羽毛枫斜卧岸边，如鸵鸟
一头扎进石缝，佯装耳聋和失明

撑起的伞不只是观众
泪水从伞檐的睫毛滑落，汇入洪流

雨滴跌下
我听见“啊啊”的喊声

2019.6.18.

@在午夜

趁着夜色，我们谈谈光明
太阳一直挂着不动
日升日落，是谁的游戏？

时间老成废墟，夜空是一块巨大的老年斑
废墟上，有花朵张开小嘴嘬住
月亮下垂的乳房。它干瘪，似乎仍有营养
我们懦弱，无颜直面未来，仍期待天亮

我们何其幸运啊：漆黑之地，至暗时刻
有星光如豆，种在夜幕的黑土
有书页温暖，像盖在身上的薄毯

2019.6.12.

@挥手自兹去

在大门口握手
跟来时一样，又不一样
胸口起伏，鼻翼翕动
身体是一架架合奏的风琴
沉默者有响亮的语言
点头是最动情的告别
我看见仙女的笑容带着哭腔
我们挥手，转身，拎着随身的生活

2019.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