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就在院子周边耍耍,可不敢跑远了去。”秦国境内,一个偏僻安静的小山村里,最靠西边的一户人家。一个半亩见方的小院子,柴木扎成的栅栏,栅栏里几只“哼哼呀呀”的母鸡,一时低头啄食着主人撒下的料食,一时又抬起头来,眼睛好像盯着你看。院子里的茅草屋旁,一个中年妇人在腰间挟着一个簸箕,一边用手抓起簸箕里的料食轻轻地抛出去,一边又看向院子栅栏门旁,那个扎着垂髫发髻的孩子,高声地叮嘱着。
那个称作阿福的孩子,用瘦小的手轻轻地把弄着栅栏,眼睛试探性地看了看忙碌琐事的母亲。母亲自然明白孩子的小小心思,随即给了他一个愠怒的神情。一个尽责的母亲就像一只老母鸡,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她总是希望稚嫩的鸡子永远都在她腋下的双翅里活动,因为她认为即使是在她周围短如一丈的地方,她也无法和危险做一笔让她和她的孩子交换的生意。
阿福见向母亲祈求无果后,目光扑棱棱地飞向了屋子里坐着的,却在注视着母亲和他一举一动的父亲。被母亲浇灭的渴望,又随着风摇摆起来……
屋子里坐着的男人则不以为意,朝着他的妻子挥了挥手。嘴边宠溺地笑着:“孩子不小了,这周围也都熟悉,出去玩玩也没什么。”
孩子一下子跳了起来,用手给了栅栏“致命一击”,打开了院门,再不管母亲的“金箍”,像只刚刚会飞的小鸟,迫不及待地运用自己翅膀“飞”走了。
妇人不悦地看向坐着的男人,但就短短一刻,她就又看向远去的男孩,仿佛她的心也被他带走了。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陶杯,看着孩子蹦蹦跶跶的身影,满载着无限生机与活力,融入到了那初升的朝阳中。
不一会,男子收回目光,对着依旧专注家务活的妻子说道:“待会儿我出去,族长为祭祀之事忙碌,让我邀村中汉子将那祭祀正主石碑抬到西山阴,你在家就好。”女人没有回应,这祭祀乃是村中大事,她一个妇人自然没有资格多嘴。但她不满于丈夫的转移话题,心中仍然记挂着出门的阿福。
男人自然明白妻子的心意,笑而不语,喝完了茶水,拍打拍打身上的衣衫,招呼了一声妻子,就径直出门去了……
阿福出了门,一溜烟小跑跑过院前的一片开阔的荒地,轻车熟路地朝着西边的一座小山去了。
孩子瘦小的身躯在山间的荆棘和枝杈之中显得游刃有余,小腿飞快地迈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腰。阿福左右望了望,抹了一把快要流到上唇的鼻涕,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又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地用眼光扫视着山间。突然,当他的眼神扫到某处时,眼里一下子放出光芒来。阿福飞快地跑到一处枯叶明显比周围稀少的地方,掩盖的手法很粗糙,最上面还有翻过的新土,但出自一个孩子之手,大概已然是不错了。他跑近后,“噗”地坐了下来,屁股落在树叶上,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让阿福很惬意。他再次擦了把鼻涕,也不顾脏乱,双手快速地在地上刨着。当刨出的土快要在一旁堆出一个小土锥时,终于停了下来,挖开的小洞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陶制的小人和一把小木剑。陶人很粗糙,左右腿大小不一,右臂或许是粘的不牢固,在孩子拿起来的那一刻脱离了肢体。但阿福还是很开心地将陶人连同断臂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
正当他准备再去拿木剑的时候,原本的山林间嘈杂的鸟叫和一些不知名动物的嘶鸣之声忽地停了下来,整个山间,只剩下风在游荡,来回摇晃,像一只透明的幽灵,将人紧紧的包裹在其中。埋心于玩物的阿福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周围的异常,他仔细地撑起袖口,擦拭着木剑的剑身,用嘴吹开渗进木碴里的泥土。
“吼……”一声充斥山间的浑厚之声荡开了云层,席卷了这片天地,那声浪漫山遍野地滚滚而来。阿福被吓得再一次坐到了地上,可是,这一次屁股和树叶的接触没有让他感觉到舒爽,他惊恐地抬起头,本能地退后几步,又看向山顶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或许他自己在回过神来之后也发现,声音的来源已经不重要了,便赶忙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慌忙地向山下跑去。
然而就在他不顾一切地下山途中,一阵骤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阿福还没有缓过神来,等到他将目光从身后移到眼前,却愕然发现一只数丈身形的宽额白睛虎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撕扯着獠牙,口中布满了猩红,那种与生俱来的暴虐,让这只庞然大物整个面部都在颤抖,或许在它眼里,这世间只有自己和敌人。
阿福一下子跌坐在它的脚下,惊慌地向后挪动,那只“怪物”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想要逃离的阿福,晃了晃硕大的脑袋,“吼”忽的一声嘶吼,直直的将口中的杀气喷到了阿福的脸上,孩子何时见过这般场景,登时吓得昏厥了过去……
待阿福醒来,已然是晌午了,阳光照在身上,有了几分燥热。阳光穿过茂密的林间,照在了阿福的脸上。回忆起刚刚的场景,恍若在梦境中一般。阿福不知道刚刚那头“庞然大物”去了哪里,而刚刚明明应该葬身虎腹的他,现在又在哪里。他揉了揉眼睛,惊魂未定,更让他惊愕的是他的身旁站着的……呃……一个老头吧……说他是老头,是因为这个人脸上布满了皱纹,面部“丘壑纵横”,神色枯槁,但眼睛却神采奕奕,在阿福的印象中,村中的老人脸上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老头身形矮小,背部佝偻,枯枝一般的双手快要触到了地上。最让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人额头上凸起了四个极大的“肉瘤”,头顶中间没有头发,只有两边还飘荡着几缕,他咧着嘴,嘴里残缺的几颗牙齿仿佛在对着阿福笑,渗人的紧……
刚刚要站立起来的阿福又一次吓得坐了下去,今天是第三次了,阿福暗中摸了摸隐隐作痛屁股,在自己的内心许下了一个将来一定要好好善待自己屁股的“宏愿”。但这个想法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几个呼吸,他的思绪便刹那间被眼前这个怪人吸引了去。
“醒了?”不待阿福开口询问,那个人倒先开口问道,这个声音浑厚却又夹杂着沙哑。不等阿福答复,他自己又拍拍额头,咧着嘴笑道:“哈哈哈,愚不可及,我明明见到你醒了,却还要多此一问……”那个人挪了挪步伐,背过身去。不过阿福可没有心思仔细咀嚼他的自问自答,在“怪人”停顿的空子里急忙插嘴询问:“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阿福的问题,忽然将自己骇人的脑袋送到了阿福的眼前。然后再度咧着嘴大笑:“有趣,有趣,你问我是谁?这天下,你是第一个见得我面容,未闻我声名之人,然……我为何要告诉你我是何人呢?要不……你先告诉我你是谁?”阿福一下子被他弄懵了,这个村野里质朴的孩子何时听过柴米油盐之外的饶舌。但至少这个“怪人”给他的感觉不是坏人,能够用语言交流,无论如何总是比面对用獠牙“说话”的猛虎好多了。于是阿福只是挠了挠头,毫不迟疑地开口道:“我叫阿福,公孙氏,老先生,刚刚那只大虫呢?”
“哦!你叫公孙福,刚刚那只蠢物被我赶走了,哈哈哈哈,我厉害吗?小子……”“怪人”再次咧开嘴大笑,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那么好笑,又仿佛沉浸在期盼别人崇敬的氛围中无法自拔。听完“怪人”的话,公孙福连忙站起身来,拍掸干净身上的泥土,恭恭敬敬地向“怪人”做了一拜:“谢谢老先生搭救阿福性命。”
“怪人”停止了笑声,但是仍旧咧着嘴,他看着公孙福。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阿福站起来真正看向“怪人”的时候,还是被他的一副尊容吓了一跳。
“你的性命确是有人搭救,然则这个人并非是我,是它……”说完,“怪人”伸出食指指了指天,然后又将双手束背,看向阿福。阿福被吓得退后了几步,稳定了身姿之后,他并没有去纠结那些自己根本就听不懂的话,眼里满是困惑,再一次向“怪人”作揖,并开口说道:“那就烦请老先生替阿福多谢那位救阿福性命的恩人。”“怪人”咧开的嘴突然闭上了,习惯了看他咧嘴笑的样子,这一下,阿福再一度不适应了……
“怪人”盯着阿福的眼睛看,脚步轻轻地挪动着,然后眯着眼睛开口道:“当真谦谦君子相,拳拳赤子心,可惜了……”
“老先生可惜什么?”阿福看着“怪人”抹了一把鼻涕,不由自主地问道,但自己也感觉“怪人”不会回答,或者他回答了自己也听不懂,抹着鼻涕的阿福突然又觉得这样有失礼仪,不觉脸红着尴尬地笑了,原本看着“怪人”的眼神低了下来。“怪人”上下打量着他,佝偻的身躯来回踱着步,忽然他身子猛地一回,看向阿福,阿福瞬间被吓了一跳,浑身起了一个激灵。“怪人”眯着眼,像是深思,用着近乎求教的口气问阿福:“如若有一天,你是公孙福,但公孙福却不是你,你当如何?”
阿福好像看到“怪人”眼里的闪烁,但他并不懂“怪人”的意思,于是他试探性的口气问了一下:“老先生是说,这世上有两个阿福吗?”说完还笑着挠了挠头,发髻尽管有些散乱,但阿福依旧笑得很开心。
“对,但这世间不允许存在两个你,所以要去一存一。到那时,你当如何?”阿福说出这句话时,“怪人”眼神一下子定住了,用一种无可置疑的口气说道。阿福依旧傻傻地笑着,然后开心地从怀里摸出从土坑里刨出来的珍藏的小木剑:“要是老先生见到另一个阿福,就把这个送给他,他一定会开心的,这是阿福最喜欢的。”说完将手里的木剑恭敬地递给了“怪人”。“怪人”微微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接了过来,“怪人”叹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玩物,单手负背:
“此物……我会替你交给他,这把剑终究是他的。”说完怪人握着这孩童的玩物,看向阿福的眼,由眼前,转到了天边。天上几朵干净的云,悄悄遮住了半边太阳,剩下的半边映在“怪人”的眼瞳里,他的眼黑晶中透着光亮,深邃、神秘、幽暗,“匹夫杀一人,天道不取。你既是叫了我先生,我也有一件东西送你,”说完,他的右手飞快地卷回衣袖,待到再次伸出的时候,手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吊坠。但这个坠子看上去和普通石头并没有两样,简陋,棱角嶙峋,但粗看很精巧。“怪人”换了一副很慈祥的面孔,将手中的坠子交给了阿福,然后将阿福给他的小木剑缓缓放入怀中。
阿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但还是接过来了坠子,小心地挂在了颈项。挂完之后,阿福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倒还颇为好看,于是用手轻轻拨弄,那枚“石子”贴到肉上,传出丝丝凉意。
阿福再度作揖,恭敬地看向“怪人”,“多谢老先生所赐。”
“天色不早了,早点下山去吧,免得双亲焦急,记住,今日所见所遇切不可对外人所道,”“怪人”摸了摸阿福的头,叮嘱他,阿福没有犹豫就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阿福记住了,老先生也早些归家,要是归家晚了,家人也会记挂的,那阿福下山了……”
看着渐行渐远的阿福,山间一阵清风卷起来几片枯叶,那风在“怪人”的衣袖里打着转,鼓起来他宽大的袖口,“怪人”看着阿福的背影说道:“记住,今日你的命,是欠下的。定数使然,你,我救不了,但有些人还是可以赌一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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