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律认识罗浮的时候,是初三。
那一年罗浮十三岁,朱律十六岁。
朱律大约是不太聪明,也许是自小没有努力学习。
考了两年都没有考上高中。
朱律的父亲是个清癯的文化人,觉得只有上学才是条出路。
咬咬牙,让朱律又复习了一年。
他们的初中在小镇上,都是农村的孩子,没有别的出路。
升学率又低,每年考上高中的孩子寥寥无几。
罗浮就是这寥寥无几中的孩子。
朱律是被父亲压着送到学校里的,终年温和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有着近乎疯狂的执着。
甚至有些面目狰狞。
看见罗浮的那一刻,朱律就无比感激自己的父亲。
开学的第一天,罗浮穿了艾绿色的衬衣,墨色的裤子,颇有几分亭亭玉立的模样,气质清冷。 过耳齐短发,不爱笑,冷冰冰。
听说是班里的第一名。 罗浮进教室的时候瞟了一眼,朱律总觉得这一眼是在看自己。
心里一时间锣鼓齐鸣、百花盛放、沸反盈天。
有一些得意,有一些忐忑、有一些莫名其妙地情绪。
反正,大多数故事,都自第一眼生发。
二、
罗浮的位置在第三排中间靠过道。
朱律就搬了桌子,坐在了第一排边上,全然不顾自己身高全班第一。
为了不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他整整一年都没敢在课堂上直起过身。
正襟危坐这个词与他实在无缘。
并且差一点年纪轻轻就驼背。
但是没关系。 这个距离刚刚好,不会因为太近,被她听到自己凌乱的心跳。
也不会因为太远,望不到她。
微微侧头就能看见罗浮。
大多数时候在认真听讲,有时候躲在竖起的书本后面偷偷睡觉。
她总在英语课上睡觉,大约是因为英语学的比较好吧。
每一节英语课他都会和她前面的田壮壮同学换座位。
这样能帮她挡住来自老师的视线,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但每次都愿望落空。
英语老师是班主任,慧眼如炬。
这些心思大约是瞒不过老师的眼睛的。
所以,整整一年,英语课的课堂引入都是“朱律、田壮壮,回你们自己座位上。”
白白给田壮壮买了一整年的北京方便面。
幸好那个年代互联网不发达,而且大家思想单纯。
不然大家极有可能脑补出十万字的他和田壮壮的“东篱”之恋。
在老师正义又严厉的目光之下,他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起身的时候会故意蹭一下后面的桌子,制造出一些人工颠簸。
每一次罗浮都只是轻轻扶了扶摇摇欲坠的书本,然后继续对英语报纸的答案。
又是全对,就埋头睡觉。
好像从来没有抬头看过眼前的人。
这样的她让朱律无比的难过。
三、
课间操是朱律最喜欢的时间段。
之前是他最讨厌的时间段。
一群人在光秃秃的操场里,伸胳膊踢腿儿,活像一群低配的机器人,傻。
后来就特别喜欢。
像王菲歌词里唱的那样,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喜欢和讨厌之间,只隔了一个罗浮。
他喜欢课间操,男生两队、女生两队。
他就站在罗浮的侧后方。 当然,这是自己以权谋私换来的。
从来没觉得体育委员手中的权力能如此让人振奋。
罗浮做操做得格外认真,手脚到位,板正严谨,堪为楷模。
但是在跳跃运动的时候,第三个节拍,手臂柔软舒展,弧度优美,在头顶双手击掌,像莲花的开落。
他叫朱律,意思是夏天,她做广播体操,像莲花,在夏日盛放。
他觉得他们之间天造地设,命中注定。
这大约是他这一辈子最文艺的时刻。
四、
他还很喜欢下午第三节课。
那时候因为体育考试,他们每天下午第三节课都是跑步时间。
她跑得很快。 瘦弱、迅捷,像一阵风。
他绑了沙袋,永远不远不近地跑在她的侧后方。
看她的头发起起落落,露出玲珑精致的耳朵。
跑累了她会到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看天、看云、看围墙外面的飞鸟。
那棵树是新栽的,细瘦伶仃,配着她竹清松瘦,别有一番韵致。
突然羡慕起那棵树来着,怪不得那么多人希望来生能是一棵树。
能和她一起并肩看日升日落,得修行多少年?
这时候他依然在跑步,目光却可以肆无忌惮。
操场是个圆,目光是半径,她是圆心。
这大约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圆心在圆外的圆吧。
反正不管他跑到跑道的哪个地方,目光永远都只看一个点。 那
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棵向日葵。
勇敢而悲壮。
五、
他一向坦坦荡荡、义薄云天,人缘甚好。
这辈子却也偷偷做过龌龊之事。
初三的时候,他们学校等级制度森严。
森严到学习程度不同的学生,不能在同一考场、同一时间进行同一考试。
尖子生考试的频次和试题的难度,都和普通学生不同。
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三男生。
为了能和她在一个考场进行同一频次、同一内容的考试,主动申请去办公室替老师批改试卷。
偷偷带了一只黑色钢笔,找到自己的试卷,趁老师不备的时候,修改答案。
最后成绩公布,堪堪能与她一个等级。
分数张贴在教室前面的墙上的时候,他激动地挤在人群里看自己的成绩,和她只隔着四个人。
暗自高兴了许久。
罗浮是从来不去看成绩单的,更不明白那些进步了几个名次就手舞足蹈、欢天喜地的人。
她也不想明白。
反正永远都是第一名。
她关心的是英语作文在全国比赛当中拿了几等奖,刊登了她的诗稿的书籍什么时候能寄到。
朱律看完成绩,站在讲台的边缘,回身看了罗浮一眼,她手支着脑袋,闲闲地翻着一本小说。
顿时觉得,眼前的假象,又能有多少真实的开心。
六、
罗浮那时候是年级一半男同学心里的女神。
没有多漂亮,清秀而已。
仅那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就足以让全年级学习尚可的男生侧目。
又嫉妒又仰慕。
所以,不时有人递情书给她。
后隔壁班排名第三的男生,假装来借英语报纸,还回来的时候,悄悄塞了情书在里面。
从窗口经了一个人的手递给她的时候,她右手画函数,左手顺手接过,放在书山上。 再一节下课的时候,又有人来借她的英语报纸。
他借着地理和身高的优势,长手一伸,把自己的报纸递了过去。
而她刚拿起报纸,就有一页纸翩然而下。
这种事情见多了,班里的学生连起哄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捡起来递给她,趁捡起来的间隙,扫了一眼,文采卓然、情真意切。
她没看,随手就塞进了抽屉里面。
她是不大看的,这些人也许都还没有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她心里装着的是远方、是高处。
又有男生站在门口,摆了一个自认为玉树临风的姿态,把情书叠成心形。
前隔壁班的第一名,神情得意、志得意满。
明目张胆给她送情书的都是成绩好的男生。
更多的是偷偷地塞到她的书本里,想在一个不经意之间,给她一个惊喜。
整整一年,他都是到教室最早的人。
把她的书每一本从头到尾翻一遍,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地扫除每一封情书,每一张纸条。
有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写纸条给她,他就日复一日地偷纸条。
像进行一场押了身家性命的赌局。
只是不知道,但凡是赌局,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赢家。
他一遍遍地嘲笑别人的幼稚莽撞,又一遍遍地责骂自己的懦弱胆怯。
至少别人,能坦坦荡荡说一句喜欢,哪怕场面惨烈,也算是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
七、
她虽然冷冰冰,但并没有拒人千里。
有人来借笔记,有人来问题,都没有拒绝过。
人缘很好。 生日的时候,礼物收了整整一书桌,送的晚的人,连偷偷塞礼物的机会都没有了。
过生日的时候,她上初一的弟弟和她一起回家,两个人整整扛了三天,才把所有的礼物从学校搬回家里。
他存了很久的钱,想买一个不一样的礼物给她。
校园的商店里,来来回回,东西都一样。
他逃了一上午的课,徒步到三公里外的镇子上,给她精心挑选了礼物。
却与别人撞了礼物。
一番心意,泯然众人。
八、
有人喜欢,就有人嫉恨。
后隔壁班的班花就十分不喜欢她。
那个班花长相不错,学习很差。
那时候审美意识觉醒得比较早的男生,就很喜欢漂亮的皮囊,毕竟赏心悦目。
班花生出几分恃宠而骄的优越感,也着实正常。
晚自习的时候,找了个理由,过来挑衅。
班花是政治课代表。
罗浮班里没有政治课代表,老师就指定让罗浮把政治答案抄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方便大家对照、修正、背诵。
答案刚到罗浮手里半个小时,班花就过来索要。
趁机狠狠羞辱。
班里的学生自然是向着罗浮,赶走了班花。
朱律刚好去老师办公室,不在教室。
饶是罗浮一向淡然、镇定,到底是小女孩儿,坚持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坐在位子上偷偷掉眼泪。
这大约是她初三以来,第一次落泪。
朱律到班门口的时候,她眼角刚好有一滴泪。
像硫酸,落在了他的心里。 瞬间皮开肉绽、钝刀剜心。
她大约是不想别人看到,悄悄躲在了走廊的角落里。
他随后出去,站在了她的旁边,只隔着半臂的距离。
这大约是他最勇敢的时刻了。
月亮很圆,皎皎亮亮,他侧着头看她,倔强坚定。
心想,若一生都能这样,该有多好。
晚上放学的时候,截住班花的去路。
班花委屈撒娇、模样柔弱,甚为可怜。
可他心若坚石,可怜了班花雨落梨花。
他不会为难,只想让班花给她道歉。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欺辱她。
九、
到这一刻,他才惊恐地发现,罗浮是要去上最好的高中的。
如果不能跟上她的脚步,那以后,谁保护她。
开始玩了命的学习,终究资质有限,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看错一个条件。
与罗浮上的高中,失之交臂。
认命地去省城学了测绘。
地图上显示,他们之间刚好有九十九公里的距离。
他想着自己多努力一点,也许就能离她近一点。
他缩减了又缩减开支,节约了又节约生活费,也只能两周回去看她一次。
每次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悄无声息,像没有声音、没有影子的空气。
她很好,就很好了。
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MP3,最先进的不过是一个CD机。
他晚上出去打工,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个最新的款式,匿名寄给了她。
写了准确的地址、准确的班级。
在广播电台,点了整整一年的歌,几乎点遍了所有的情歌给她听。
他知道她从来都不会听。
她一向不喜欢听流行音乐,录音机、CD都只是拿来练英语听力。
也只有这样,他才如此大胆。
十、
三年里他写了很多信给她,每一封都只写地址和姓名,不写班级。
他心里矛盾极了,既想她收到,又不想她收到。
就交给命运吧。
那时候罗浮学校,全校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24个班,每班平均70人,五千多人,一个收发室。
能不能收到,就看命运给不给眷顾吧。
三年里,罗浮只收到一封信。
上面有朱律的地址和宿舍的电话。
她趁周末出去放风的时间,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打电话给他。
六月的下午,他在睡觉,窗外有风,知了在叫。
下铺的兄弟推他起床,说有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叫心有灵犀,那一刻他认定就是罗浮的电话。
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呼吸急促,心率遽增。
她打电话过来,问他过得好不好。 他想说很好,因为知道她过得很好。
也想说不好,因为日日思汝不得见。
最后说了句还不错。 语气平缓,云淡风轻。
生生压住了心里万丈波涛、汹涌奔腾。 她突然说谢谢。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脑子在这一刻飞速旋转,不知道她想感谢的是哪一件事情。
她说,在走廊的角落里,看过的月亮、吹过的夜风都很不错。
他知道,她其实是想谢谢被人欺负时他的挺身而出。
像感谢一个见义勇为的路人。
写封感谢信、给个锦旗,哪怕千恩万谢,此后也无缘为伴。
十一、
三年后,她考上一所985的高校。
他十分开心。 你得偿所愿,我所愿亦得。
又一年,他毕业。 开始到全国各地工作。
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测量过许多山脉、隧道和路基。
却测量不出到她心里的距离。
这几年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仍然不能和她站在同一高度。
在追随她的步伐里,他成长为最好的自己,只是仍旧配不上她。
她永远站在山巅,只能仰望。
长大之后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想象中更远。
也许是没有勇气吧,也许是没有全力以赴吧。
遇上她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三次参加中考。
实在没有勇气再复读一年,然后接受一个依然惨淡的结局。
他顺着命运给的梯子,爬到了属于他的山头。
自然是离她越来越远。
他努力工作、做生意,挣很多钱。
后来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除了钱还有学历、眼界、见识和对未来不一样的规划与勇气。
她永远在另一个地方,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得见,天气不好的时候,连遥望都不可得。
十二、
后来,她和大学的同学在一起,他去看过,在樱花树下,比肩而立。
相视一笑,万物皆空。 樱花繁茂、枝干有力,再不是当年细瘦伶仃的梧桐。
那棵梧桐树后来枝繁叶茂、孔武有力、生机勃勃,却在她立于樱花树下的时候,被人砍伐。
轰然倒下,都是宿命。 她依然清瘦,但身边有了别人。
这么多年,一场美梦,终能放手。
年少里,所有的浪漫和深情都给了她,以致于此后多年,再没有能力爱上别人。
爱是一件奢侈品。
遇见是上苍的仁慈,遇不到又何尝不是上苍另一种的仁慈。
一个错身,便是天涯。
遇见她的时候,他努力、奋斗,都为时已晚,不能在她的世界里,和她共进退。
一脚踏空,此生永诀。
看着她在别人身边,言笑晏晏、含羞待放,自己也能放心转身。
一去千里,结婚生子。
此生已矣。
狠狠爱过,笑着错过。
了无遗憾。 多
年以后信手翻到一句诗:
好风吹醒罗浮梦,
莫听空林翠羽声。
才知道,罗浮是梅花的别称。
他是朱律,夏日。
她是罗浮,梅花。
四季轮回,永无交合。
罗浮着雪向寒生,朱律流火映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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