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动多了，对蔡逸松老师的接触机会也多了，对他的学识人品自然也多了几分的了解。
自从被打成“牛鬼蛇神”之后，除了被迫到校“劳动改造”外，他基本上是足不出户。在红卫兵的眼里，这些人都成了“死老虎”，已不足为惧。更何况，他们此时所热衷的，是两派之间的权利争斗，哪有闲睱去管这些！
他便在运动的“缝隙”间活下来，有了相对宽松的生存环境。
有一天，我来早了，蔡惠瑞他们还在生产队里忙活。为了消磨时间，我从茶几上拿过一本书翻看起来。不一会儿，从楼上传来蔡老师的招呼声。
我应声上楼，只见朝南的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一阵又一阵浓郁的墨香不时从中飘散出来。
我往里探了探头，才发现这是蔡老师的“工作室”。听惠瑞事后告诉我，这工作室可是他家里的“禁地”，平时没有老头子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他会主动邀你入室，足见老头子对你的器重与信任！”惠瑞郑重其事地说道。
能获得老人家如此礼遇，我当然高兴。但一思忖，那也许是我喜欢写诗的缘故罢了！
果然，他招我到宽大的书案前，桌面上铺展着一幅刚刚泼墨完成的书法作品。他随口问道：
“听说你喜欢写诗，平时常读唐诗吗？”
那时的古典文学经典几乎都被批作“封资修”，全在打倒之列，没有什么接触。我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没……没有……”
“唐诗，可是个好东西，写诗的人怎能不读呢？”他似质问，又像自语。也许是那天的心情特别好，他指着桌上的那幅书法，兴致勃勃地说道：“这就是一首唐诗，很有名哦！”接着便轻声地吟诵起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吟罢，他又继续对我说道：“这首诗的作者叫……”“陈……子昂……”我怯怯地接茬道，“在语文书上，我学过这首诗……”
他凝视我一眼，嘴角闪过笑意，又说道：“对！这陈子昂才情出众，且生性豪爽。他考中进士，却当了个小官。他为朝廷提出许多革除时弊的好建议，却不被采纳，还受排挤。有一年他奉命出征，带兵的将领是个草包，连打了几次败仗。陈子昂多次请战，反被以为他要带兵造反，谋夺权位，就把他给降职了。这天，饱受打击的陈子昂登上军营附近的幽州台，忽然记起了战国时曾在这里广招天下贤士的燕昭王，想到自己生不逢时，满腔悲愤，就写下了这首传诵古今的『登幽州台歌』……”
话语戛然而止，神色凝重的他，在夕阳余辉的映衬下，宛如一尊棱角分明的大理石雕像。室内的气氛顿时有点悲凉。
那时年纪尚轻的我，只是一味佩服他学识渊博，当然无法体味他说这番话的真正深意。若干年后，我再来咀嚼回味这难忘的一幕时，便觉得老夫子也是“借古讽今”――借这首诗说事，宣泄得是“生不逢时”的郁闷……
他的书画，让人过目不忘。他的名字，却没被人记住。也就是说，他的书画和他的名声并没有划成等号。是呀，一个1932年毕业于上海美专的高材生，刘海粟大师门下的高足，在经历了二十来年的磨砺之后，该是到了厚积薄发大展拳脚的时候。谁知一场“革命”，断送了一生的大好前程，能不“怆然而涕下”！
好在蔡老师并不看重世俗虚名。他是一位追求内心价值的人，对书画有一种超越言辞的爱。只要一拿起笔，他就会感到自己面对着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只要能让他写写，画画，他就心满意足。书画成了他赖以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
惠瑞在他的“评说父亲”一文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小时候，他曾随父亲去黄檗寺拜访住持。父亲以一幅“黄檗山门”山水画示人，且请教住持道：“我一生与书画为友，从练习书画中，我得到享乐，忘记一切。书画可以排除世态之纷扰，远离社会之混浊，我把感情寄托在山水大自然之中。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超脱？”
主持听罢点了点头，说道：“一切皆空，唯有做到凡事都能超脱，才使自己愉快。”
远离蝇营狗苟的尘世，为的就是能走进自己的内心，那是一个比海洋比天空都要广袤开阔的自由王国。许多艺术家不管从哪个方向接近艺术，随着境界的升华，他们都会殊途同归。蔡老师自然也不例外。
在蔡老师逝世20周年之后，他的儿女们将老人家留下了的一百多幅字画，都已裱褙好了，诗词也已编印成册……
这使我不禁想起美学大师朱光潜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一种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我想，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蔡老师一辈子以书画为友，也就注定他永远活在墨香与色彩的世界里了……
2022-02-12晚上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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