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笔记28:“我命在天”即是“命不由我”
文人圈子流行一种说法叫“一语中谶”,关键人物的关键命运,常常在他不经意的一句话中包孕着,等到尘埃落定时,才恍然觉悟出其中的关联。
《论语·子罕》中,开篇即讲“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由于古文书籍没有标点符号,这句话的断句至今存在着较大的争议。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孔子很少愿意主动谈及“命”的话题。据学者统计,在《论语》中,“利”出现了六次,“命”出现了七次,“仁”出现了五十九次。依照这个频率来断句的话,应该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谈及利与命的话题,对于仁较为称道,经常提及。“命”这个话题,大概在孔子所讲的“不知为不知”的范畴。大凡有人敢自称绝对“知命”的,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
西伯周文王打败了殷商的属国黎之后,商纣王的臣子祖伊撰写了《西伯戡黎》,提醒商纣王关注这些不好的征兆,调整自己的做法。纣王给他的回应是——“我生不有命在天”——我的一生自有天命护佑决定,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纣王虽没有自称绝对“知命”,至少也是坚信天命在己的心理,小鱼小虾的小闹腾,对于天命操持在手的人而言,算得了什么呢?
当纣王讲出“我生不有命在天”时,何尝不是一种阴差阳错的一语中谶,既然“我命在天”,就得接受最后的“命不由我”。
祖伊是谁?他是祖已的后人。早在武丁时期,贤臣祖已就觉察了汤王子孙们对于天命的过分痴迷,借助商王武丁肜祭时发生的野鸡飞上祭祀用鼎的鼎耳高鸣这件事,祖已写了《高宗肜日》一文,告诫商王武丁及其子孙,天下之民“罔非天胤”——天下民众无不是天帝的后人。如此一来,便很好回应了商汤在建立大商王朝之初时的初心——“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一句话,只有将自己与天下万民视为一体的人,才配做这个“天下共主”,天命无常,只会眷顾这样的人。
再向上追溯,《论语·尧曰》中,记述了尧帝传位给舜的场面,后来舜帝传位给禹时,又将这段话重复讲给禹帝听。尧帝讲:“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从一开始,尧帝便将天下共主的天禄同天下万民的福泽看作是一体的。四海困穷之时,便是天下共主的天禄终结之时。
什么是天命?天帝无亲,他不会特别眷顾哪一个人,不会永远眷顾哪一个家族。更不会像纣王所认为的那样“我生不有命在天”——天命在我。相反的,他只会眷顾那些将自己的命运同天下万民的命运视为一体的人,唯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推动社会的发展进步。
重新说回到祖伊,他当然希望自己做一个像先祖祖已那样的贤臣——在适当时候,推动君王走向圣明大道。从祖伊的视角出发,他的谏言有两大特点:
一、再现先祖余韵
祖伊的先祖祖已在《高宗肜日》中讲“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有些人做事不符合善德,又不能认识自己的罪过,天帝便会惩罚他们,以端正他们的德性。
这番话说得比较含蓄,拿对于一般民众的话说给商王武丁听,虽然也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功效,却也只能影响到高宗武丁那样的英明之主。祖伊在说给纣王听时,还是同样的意思,便已经不能不痛不痒了。
祖伊讲:“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
祖伊讲这番话的背景是自己同纣王讲清各种利害关系后,纣王不以为然地丢出一句“我生不有命在天”了事。面对这种情况,祖伊只能反驳他——您的罪行众多,已经条条记录在天帝那里,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反过来责备上天降下的惩罚呢?
这一番话,其实祖伊的先祖祖已早已讲过。
二、再显贤臣机敏
祖已向商王武丁进谏,选择的是野鸡在祭祀用鼎的鼎耳上高鸣这个时机。此时,商王武丁虽然醉心于“事鬼神”,却也因这个突发事件产生了迷惑和恐惧,祖已的介入可以说是恰逢其时。
祖伊向商王纣进谏,选择的是西伯打败了殷商的属国黎之时,在此之前,深知天命的圣人提出过警告,商人用大龟进行的占卜显示过征兆,上天降下灾祸使民众遭受饥荒凸显过天意,民众中盛传着相应的诅咒——“天曷不降威”。在这一系列的征兆下,贤臣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但是祖伊还是选择了等待时机。西伯打败殷商的属国黎这件事就是显而易见的时机。
说到这个时机,首先我们要回顾大商王朝的创立基础——武力征伐。在天下人苦于夏桀的统治而无可奈何之时,商汤组织武力在鸣条郊野同夏桀进行了决战,并成功放逐夏桀,建立了大商王朝。可以说“武备”是大商的创立根基,因此,历代商王没有不重视武备建设的。
在这一背景下,西部部落首领西伯居然建立起了有足够战力的地方武装,并且有效突破了殷商的防线,在征伐殷商属国黎的战斗中取得了完胜。这一事件标志着“天命在商”,“商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
遗憾的是,再机敏的贤臣,也无法说动冥顽不化的王者。自以为“天命在我”的商纣王,压根没有把西部边陲的那件小事看在眼里,终于最后酿成了大错。
“我命在天”是一种执迷,既然执迷于“我命在天”,就要接受“命不由我”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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