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 海
南冲海岸,余晖轻抛沙滩,海风渐劲,潮水不再低吟,将湿的细沙镀着最后一层诱色,火烬般余烈,如油布上横抹一重水银,割开了水与岸,这时分,神下笔很重,色彩果断。顺着光线望到海平面,望向海之极处,苍苍茫茫,全无挂碍,能把一切掏空了吸走了似的,浑厚深沉。此刻,如果你在这里,忍不住放声歌唱,心智上你犹是未大的小孩,率真而热烈,饱满而投入,要呼唤才显豪情,谁耐得住美的寂寞,大概只有年老才内敛,在静静的观望中共赴了黄昏,奔向了海。
我注意到这对老人已有半小时,一男一女静静立在这片未经开发的海滩上,立在寂静的沙与沙之间,立在自然天成与人类弃置物之间,立在海螺、贝壳、石子、破胶鞋与塑料瓶之间,成了辽远阔大上的一个采光点,白色的衣服随风拉扯,风琴一般。一开始,我还在心里羡慕赞叹这一对浪漫而富有情味的老人,如此年纪仍有心力来到这荒僻之所,相依相偎,欣赏夕阳,感受天地伟力,脑海里我已自动生成了俩人相濡以沫的甜蜜图景,人生易老天难老,多么难得。然而,他们竟渐渐朝海走去。
我感到不妙,迫于良知,放下画笔,跑向了他们。离老人一米远,我装作无所事事,偷偷瞄着,顾虑重重,不敢开口。老人也已看到我,却毫不在意,视若未见,仍扶着老太继续向海走。潮水已近,我终是按耐不住:“老人家,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回答道:“是在回家。”语气平静,全不似涛声。我拿出手机,准备报警。“老伯,我可以帮你叫车,或者打电话叫你孩子来接。”“小伙子”他嘴角带出三分笑,和蔼地看着我,“你不是打算报警吗?”他如此敞亮,我还能说什么,什么也说不了。真倒霉,看到了不管,过意不去;管了没用,麻烦得很;眼看着去死,谁做得到?强行阻止,又担不起那责任。怎么办?
“我七十六了,这是我老伴,她最喜欢海。活着才好,对不对?”老人略微停顿“但人,其实,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出口,瞬时觉得自己问得好傻。老太紧抓了一把丈夫的手臂,缓慢吃力地吐出:“海……,海……,海……”。她病容憔悴,颧骨凸出,却描了黑眉,涂了红唇。我好像明白点什么了,更加不知所措。
老人稳住妻子身体,继续平缓的语调,“小兄弟,别难为情,多说无益,我们这把年纪,唯有这样才安心。”平静、平静,平静而果决,平静而深沉,任你设想各种可能,窥不到他一丝波澜,老人的话如黑洞,把光都吸了进去。他不再理会我,也不管我可能将会怎么做,仍然扶着自己妻子,一步一步向海走去,潮水涌上了裤脚,徒留下声响……
谁不留恋人世间,正如风吹过木叶。
那一刻,我选择默视,转身离去。我尊重他们,以纸船的方式进入大海,放舟,寂静无声,去往要去的地方。这不是命运之哀,我理解了一种不可理喻的生命仪式,一种对尊严的谱写,把渺小放进了博大,一种冷焰般深蓝色的灿烂,自信地遵从了内心的声音,自我清醒而无疑,知道必须要那样做,不带忧伤,释放掉生命完成时态的烟火,人不但有选择如何活下去的权利,而且有选择体面赴死的权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必由之路,放下了对生的卑微与悲悯,死变得清澈透亮,我们都是神的孩子,大海啊,故乡。
不老花魁/胡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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