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深林,往回走到田耕路上,迎面走来一人,赤膊,手里柃着一个黑色的塑料桶,走近来一看,确是秋生。一身令我羡慕的结实身板,胳膊上肌肉鼓起,血管毕露。看到我紧走两步,喊道:文仔哥,吃了么,山上转转?一面将桶放地上,伸手去短裤裤兜里摸烟。我往桶里看去,见是半桶泔水,不解地望着他。他一面给我散烟,点着,自己点了一根,用夹着烟的右手指了指我身后的山野:山上养了一棚鸡,喂点剩饭剩汤。
秋生大约比我小三四岁,乍看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不过仔细观察,眼眉之间有股子狠劲,目光闪烁,透着一股狡黠。从小在村里他就是出了名的鬼里鬼气,家长告诫孩子不好跟他一起耍,说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我笑了笑:你搞得产业还挺多的。他撇了撇嘴巴,指了指左侧一大片地,约有十几亩,种满冬瓜, 一垄一垄都用木棍搭了架子,瓜藤爬在架子上,架子上缀满了长条葫芦,大的有碗口粗,小的如手臂细。
没办法,什么都搞一点,不赚钱。去年从福建佬那边搞来的贵妃鸡鸡苗,三百只,最后就抓到四五十只;今年又搞了四百只,现在能关到棚里不到百十只,都飞山里去了。
不赚钱做什么?养着自己吃么?我不解问道。
唉,种地什么的不是想跟政府要点补助么?鸡呢?算是个稀罕玩意,送礼拿得出手。不然一千八百的人家也不看在眼里。他叹了口气:现在地里刨食不难,想赚钱发财难于上青天。外面随便哇啦划拉都比乡下强!
我从三莲嘴里大概晓得他的经历,广州设仙人跳翻了船,局子里蹲了五年,老婆早走了,出来只剩光棍一条。张坑人都认为他走投无路才憋回村里。我怎么看都不像,在外面耍过混过的,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当农民种地。
我顺着他的话说:你这个年纪,正是壮年做事的时候,在村里确实有点浪费。
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可不是么?乡下地方真山真水真寂寞,想找个鸡婆爽一下都找不到。不是为了儿子老鬼愿意回来。顿了顿,他解释道:两个仔都在县城读高中,一个高三,一个高一,年轻时只顾自己在外面浪,仔女往爷娘这里一丢,只要不会饿死就不管。现在不弥补,仔女会怨你一辈子,再说又是关键时刻,什么寂寞也得熬着。人一辈子图啥,死了乡里公墓一个坑,不是为了仔女么?仔女身上流着你的血,也算你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是不是这个理,要不你当再大官,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呢?
这话说得我心中一凛,无嗣的隐痛让我脸色一变。他觉察出我的异样,问我:文仔哥,你来去匆匆忙忙的,没休息好,脸色不是太好。呆会我抓一只贵妃鸡回去炖了给你补补。
我点点头,料想他不知道我的这些底细。随口又问:孩子成绩如何。
他脸上颇有得色:成绩都不错。这也是爷娘难办的地方,供吧,赚钱难;不供,孩子前程给耽误了。狗操的,他不会念,倒好办,跟我死去外面打工去。
那倒是,我附和道,心想,风水转到他们房里了?他们房跟我一代的男孩七八个,没一个会念书的。
他丢掉烟头,又去掏烟:文仔哥,你大老板,小生意不放在眼里,火葬场的事真能搞成,对老牛,油葫芦,我这样的都是正经长远的生计。
他风里浪里经历过,大约揣摩到我心理未必把这个当回事。老实说,从火化场出来,我就琢磨着身边有这么个人,缓急可用,君子远庖嘛,不像现在有时候我得亲自布置或处理这些下作的脏活。用人就得给他足够好处,不然凭什么要他死心塌地。火葬场的事凭我的直觉和经验,虎口夺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搞不好就惹一身的骚。我本想给他一个承若孩子考上大学,学费不足我给他补齐。但他跟我隔着房,对别人房里的子弟这样,自己房里的呢?少不得诸多闲言碎语的。当你是一个大人物时,反而更在乎人情世故。
于是我问他:你种的茶油一年能榨多少?
他说:也就几千斤
多少钱一斤,能卖光么?我漫不经心的问
他皱了皱眉:狗操的,卖不上价,乡下地方不当什么好东西,最后十块八块一斤处理掉,还得找政府单位的工会。求爷爷告奶奶的。
我们公司每年也搞些特色农产品送礼。我不能一下子喂大他的胃口,一点慢慢地吊着,如此他才会感恩涕零:如果品质好呢,价格合适,我让哥们公司也用上,反正都要花钱。
秋生果然很上道,满口应承:茶油品质肯定没问题,纯手工的,文仔哥给我机会,我肯定不能给你丢人。客户领导吃了肯定不会忘。价格你来定,说多少就是多少。
我摆摆手,我是想帮你解决下孩子学费,直接给钱支持村里闲话会很多。不过你做好了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每年都有,赚十万八万的应该不难。
秋生听了喜之不尽,目光充满感激,文仔哥,以后用得着你老弟的地方随便吩咐,水里火里不皱眉头。他使出混江湖时的那套。
我淡淡说道:不算什么,到外面不用自己人的用谁?不用自己人的东西用谁的?
他噌地丢掉烟头,往山上指了指:我赶紧去抓鸡,早回去炖了,火候不到嚼不烂。提了桶想我作别,兴冲冲去了。
我回到院门口,牛进喜和三莲正在河边烧老缺房间里用过的物件。床、椅子都劈开了做柴火堆在院墙下。衣服、包什么堆在河边点火烧,黑烟滚滚,三莲进进出出的搬东西往里丢。见我立得远远地看着,她从屋里抱了一丢破旧书籍,哥,你要不要看下!
不看,烧掉! 我不想碰老缺碰过的任何东西。三莲迟疑了一下,嘀咕了一句:好像有一些老书哩。但又不敢违拗我的意志,走到火边丢在里面。老牛傻兮兮地用一个竹竿捅着火堆,灰屑乱飞。
三莲回院转来手里拿着一本颇为精致的黑皮厚笔记本,说:抽屉里翻出来。不知老缺记了什么。
三莲翻开扉页,送到我眼前。
上面写的是:我哥和我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哥是出息的,出人头地;我是没用的,丢人现眼。可是谁知道我们两个是同样一副心肠,我们内心同样充满仇恨和愤怨,同样感受不到幸福和快乐,同样的,灵魂得不到安宁。公公作孽太多了,这时他那辈张坑人留给他子孙的诅咒。我活不长久了,希望能一身承担一切,让我哥得到解脱!
这是用黑色钢笔写得行书,颇为洒脱,我瞬时记起老缺写字很漂亮,在草桥读书时老师经常让他抄写板报,他对喜欢的事情还是很上心的,不是一味的懒做。
三莲和他相处的时间更多,比我更了解他。有一次,她劝我不对老缺耐心点,我连她一起训斥了一顿,她再不敢在我面前替老缺说好话了。
我默默地看了两遍,不觉从三莲手里接过笔记本,再翻过一看。
整页就写着三行字
我荒唐
我忏悔
我离去
我呆呆看着,不觉内心瞬时被深深地震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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