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自由书写的比较多,似乎比较理解老师为什么每次写完以后总是爱对着自己的书法挑毛病了。
我从前以为是老师太过于谦虚,因为在我这种初学的对书法一无所知的人看起来,老师已经写的足够好了,当然,他讲的比写的还要更好,尤其是边讲边写的时候,言语和手腕基本保持着一个共时性的灵巧,语速快,手腕转的也快。
这两者有机结合在一起而呈现出的灵动的状态让人觉得书法不再是被束之高阁高高在上而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它看起来象是活的,或者象是一只百灵鸟儿在林间飞来飞去,你不需要把它关在笼子里,就让它在林间自由自在欢快的飞来飞去就好,那里原本就是它栖息之地。
大约是这种自由灵动的状态让人感受到一种自然的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然而当自己开始动手书写以后,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只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一旦你拿起毛笔开始动起手来,就会发现,一下笔,每一个细微之处所存在的问题,自己其实都会有所感受,这种细微的感受与别人无关,但自己会知道。就像微风拂过树梢无人知晓,但树梢会知道。
最初的时候,感触可能比较粗重麻木,能感知到东西也很肤浅,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自己有什么问题;但随着书写的持续不断,对于毛笔的使用,笔锋的感知,书写时手指手腕手肘肩膀乃至整个身心的感觉都会变得逐渐清晰细微起来。
这时再回头看最初写的东西,就会觉得“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也太丑了吧!”,不免感到羞愧;然后继续再写,有时写了好多好多,看过去可能会有一两个笔画是稍微令人满意的,偶尔,写了好多好多终于会看见有一字半字是另人感觉舒适的。
这个过程很有意思,那感受就像是在广阔的沙漠大地里寻找水源,长途跋涉了许久,耗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终于在沙漠的深处看到一株活着的骆驼草,然后顺着这株草的根系往下继续深入,挖个几十米甚至上百米之后,感觉到土层开始变得湿润,然后再继续向下挖啊挖啊,忽然在黑暗中隐约听到了地下水流的声音………
有种“吹尽狂沙始到金,流水淘沙暂不停”的既视感。
是的,就是这感觉,书法是有生命的,它不是僵化的死气沉沉的木乃伊。它更象是一个来自远古的精灵,散发着幽远古老的气息,在钟鼎上在碑帖里,静默地温柔地友好地召唤着所有试图亲近它的人。静心聆听它的声音,跟着它一起走走,它会带着你一路游玩去往它的国度。一直走一直走,它会一直把你引向它的源头,书的源头,法的源头,字的源头,中华文明的源头。
这个过程的确不太容易,因为这一路上你会有太多的犹疑,太多对自己的不满意,这种不满意可以说是这一段旅途中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客观存在,或者说是一种昭示。昭示着在书法的源头,中华文明的源头,可能有一个完美的乐园,一种诗意的生活,一个神话的国度。除非我们已经走到了那个源头,与源头合二为一,否则在我们心中对自己对旅途的这种不满意就将会永远存在。
对自己永远不满意这个事情,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需要去克服心里无所不在想要否定自己的这种倾向,尽可能全然的接纳当下的自己,接纳当下的不完美,或者说各种“丑”,各个阶段不同的“丑”。这种“丑”尽管不完美但却真实无比,它是我们在生命成长中的各个阶段,也是每一个当下我们最本真的生命状态。
好处是这种永恒存在的不满意会推动你不由自主的去粗取精精益求精,每一次都能变得更好一点点儿。这是一种来自个体内在的驱力,而非外界强加于人。因为你的一点儿不好只要一下笔立即就会反馈在你的眼睛里感触里,这是错误,也是指引,指引你下一步一点点一点点修正这个错误,用正确的擦去错误的,直到擦的干干净净,让错误的彻底消失。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不太可能实现的理想,因为人的错误大约是象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怎么可能全都擦除掉呢。其实擦不掉也没关系,擦一点是一点儿,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反正总是在改善之中就好,过程的趣味胜于对结果的追求。只要擦去的星星点点的错误累积起来有一个太阳或一个月亮那般大,也就足以照亮整个白昼和黑夜了。
人不需要追求完美,却需要追求一颗宽广的能包容世间万物的心。正如诗人艾略特所说“系统如此完美,以至于没有人需要成为更好的人”,当下本就是完美,如果人拥有这样一颗能看到系统的眼睛,就会看到世间一切的运行本就是圆融无碍,完美无缺。
即使是书圣王羲之也不可能字字写的好,篇篇写的好。就拿《兰亭序集》来说吧,众所周知王羲之第二天酒醒后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个状态出来了。这是他能力不行吗?当然不是!据说,王羲之回家后把《兰亭序集》交给家人,嘱咐一定要好生保管,并告知家人,这可能是他一生当中的高峰了。
可见,这种书写时的高峰体验,王羲之本人心里是很清楚的,别人却无从知晓,更无从体验,只能一饱眼福,流传后世。这种高峰体验应当是所有艺术家一生当中所追求的极限,大约类似于某种如神灵降临的感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遇而不可求,不足与外人道矣。
当然,这种“不足与外人道”的高峰体验,也必然是建立在长久的坚持不懈的习练的基础上的,必然是建立在对技艺技法已经掌握的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基础之上的。因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如托克维尔所说:“如果事先缺乏周密的准备,机遇也会毫无用处”。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高峰体验对人的生命品质至关重要,尽管它不能与外人道矣,但它确是生命里的光,犹如一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夜空;它会在心里产生一种持久不去的甜,从而化解生命中所有的苦。如古训所言“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这种深藏于内的安定稳如磐石固若金汤,非外境所能夺取,如陶渊明的淡泊、苏轼的达观、李叔同的决绝……原不过都是同出一辙。
前几天看一个短视频,讲“甘”字最早的写法是一个类似于口的形状里面加一个小橫,而“曰”最早的写法是这个类似于口的形状上面加一个小橫。古文字学家说,象形角度来理解,从嘴里说出来就是“曰”,说不出来的就是“甘”,想想这个解释还真的挺有趣的。
不过,说不出来可能是“甘”,也可能是“苦”,也许甘苦本质上并没有象它们字面上看起来那般截然不同的疏离。弗洛伊德在他的经典著作《精神分析引论》中说,所有相对立的情感都是成对出现的,不可能单独存在,因为它们本质上是一种情感,是一体两面。爱的背面藏着恨,死的对面藏着生。这有点象我们传统文化里所说的“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也即老子所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
反正,无论是苦是甜,是悲是喜,人的最为深刻的情感感受,最为极限的生命体验,都是无法言语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书法的尽头大约如此。
对于我们来说,学习书法最大的意义便是每一个当下最真实的照见和陪伴,在这陪伴的旅程当中,慢慢地打开觉知,自在的成长,一点点爱上那个认真的自己,真纯的自己,活泼而充满生机的自己。
哈哈,认真不当真,真纯可能是真蠢,生机却一定是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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