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里的人都变老了

故乡在贫穷的大山深处，从爷爷的爷爷到我的爸爸世代居住，我出生在20世纪末，年轻的父母带我走出大山，落地城市边缘。因此，严格来说，我不是大山的孩子。

幼时父辈和爷爷有矛盾，不常回老家，回了也没多少交谈，再加之年少无知，岁月久远，记忆消散，如今脑海里关于那里竟空白的可怕。

爷爷年轻时是一名干部，党员，家里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相片，兄弟儿孙，邻里朋友，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在照片上。这符合老头子的性格，满怀怜悯，集下所见所遇的每一物，无论有用与否。

从几岁到十几岁，每次返乡，总要缠着长辈，悉数询问照片里的人，和故事。看一次问一次，记一次忘一次，总也不能熟记，大约是自己未存在的时代，就没办法感受更何况铭记，过去和遥远的未来都是如此，我只能无助的活过我的时代，再无法生长或倒退。

十几岁后，身体开始疯狂生长，带着一股子冲向轰烈的蛮劲，瞬息万变，眼里的小美好早变化成言不由衷的坏情绪，一味的和成长纠缠抗争，也就错过了身后的目光前方的背影，那些也就永远逝去了。墙上的老照片换了好几个位置，老宅湿潮，墙皮脱落，只能尽力为它争取越来越少的安全地带。最难过的，是一张纸照片就真的被吞噬了，岁月无情，当真不假，我自始至终都未曾认识的先辈就这样一个个消失，连带着黑白照片也布满裂痕而后从相纸脱落最后拼凑不出完整的面孔。这并不是什么巧合吧，那些人死去，记得他们脸的人也逐渐丧失记忆能力，留着照片又还有什么用，终归趋于平静，真的好像时间从来没走，他们也没来。几十年后的我们，亦如此。

后来长大了一些，看着那些照片，竟突然地有了感情，难过和不舍，我尝试着揭下大镜框，轻轻的松动锈迹满满的小铁钉，打开的一瞬间，照片哗啦散落一地，飘落无声落地亦无声，似在说无关痛痒，心里倏地难过眼角生疼，那分明就快被抹去的痕迹，令我不敢有所动作，沉默的放回去，挂好摆正，退后观望。惭愧不已，我的一番折腾让照片边缘那些人和场景饱受摧残。

最后一次再见老照片，是今年初秋，老头子的葬礼上，我突然又没有了那些感情，只是漠漠的望着已经填不满的镜面，空间在静止，那些照片它在跟我告别啊，眼前一点点模糊，耳边似有风声，又或是谁在从我身体里拿走什么，而我又无法反抗更不能挽留。

我想可能真的要跟老照片告别了，老头子年轻时的黑白照大大小小还有很多，精神帅气，永远带有一丝谦虚而温和的笑，但那并不是我认识的他。从年轻的老头子到幼小的父亲，我都不认识啊，那些黑白照片在我眼里变得生硬起来，好像来做客的客人的遗留物一般。

父亲儿童时仍被黑白照记录，清秀的分不出性别。青年时有了彩色照片，只是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他仍是只有黑，白，青三色。后来我终于参与了他的记录，他却开始黯淡而发福了，我知道，那些色彩被我拿走了。现在啊，我可以拿起手中工具，为他记录了，可我心里却哭了，满是皱纹的面孔，不再明亮的眼睛，双掌再也看不出力量背也不挺拔了……那黑白照片上清秀可爱的小小少年……那时我觉得，岁月不无情它很神奇，像未知的领域让人害怕窒息的神奇。

我的父辈们，叔伯姑姨，他们啊如今见到我常说

“真快啊，那个爱哭的小娃娃长成大姑娘了”

我曾以为那是夸赞，就含蓄一笑。

我才明白，那是他们满满的难过，无奈与，不舍啊。

不过，唯一悲中有笑的，是，你看，他们一起变老了，可以一起回忆一起谈笑。

我阻止不了衰老与死亡，但人生一路不孤单，我很欣慰，也变得期待，我的下半辈子。

黑白照片里的人都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