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进城称为“赶城”。
小时候,赶城是一件让人兴奋又紧张的事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奶奶、姥姥还都健在,她们每年要进一次城去洗温泉澡。我第一次跟她们赶城,大约是五岁,那年大姨也破例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因为她终于生了个儿子,姨夫特赦她跟大伙一起赶城,给小表弟拍“百岁”照。
车站离村子有十里路,离县城有四十里。正是夏天,夜短天长,当我们一干人马浩浩荡荡涌出村子时,太阳已升起来,明灿灿地照着大地,奶奶拉着我的手,大伙说说笑笑,前呼后拥。
我突然听到大姨的呵斥声,原来小表姐玲玲悄悄地跟来了,她比我大几个月,因为已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孩,虽然很听话,但大姨和姨夫还是把她当做多余的,不愿正眼瞧她。大姨单手抱着小表弟,腾出一只手折了根树上的小树枝,挥舞着吓唬她说:“快回家到屋前耍去,要敢来,我抽死你”。
玲玲姐望而怯步,终于含泪回头了。
姥姥劝大姨说:“让她来吧,扔在家里,能放心吗?万一掉进湾里井里呢”。
大姨说:“让她来就得花车票钱”。
一群人鸦雀无声,在钱的面前谁也不敢做主了,因为都舍不得那一毛五分钱的车票。我为玲玲姐感到惋惜,为什么我能去赶城,而玲玲姐却不能?我很自豪。其实,我是在爷爷奶奶的热切期盼中姗姗而来的孩子,虽是女孩,却是长女;虽没千万宠爱于一身,却也是掌上明珠,爱怜有加,我当然有资格和奶奶一起赶城了。
大姨是“火星”脾气,走着走着就急了,她说:“你们走得这么慢非误了车不可,这样吧,我先走去拦住车等你们”。说着大步流星向前去。奶奶姥姥她们也紧张起来,她们颠起小脚,走中带跑,气喘嘘嘘地感叹:还是新社会好,不用包脚,一双大脚简直是量地的尺子啊。我就像一只小狗跟在她们身后啪啪地快跑。
远远的能瞅见车站了,那里还真停着一辆大客车。大姨正跳着高儿朝我们招手,扯着嗓子大喊:“快,快呀,车要开了”。没想到司机真的发动车了,大姨赶忙跑到车前挡住,大有不要命也不能让车开走的劲头,司机气得嗷嗷叫,小表弟在这阵势中吓得哇哇大哭。没办法,司机只好跳下车和她一起,朝我们挥臂大喊:“快点,快、、、、、、点、、、、、、”。
奶奶、姥姥的簪子颠松了,两鬓的头发随风飘扬。见我们老的老,少的少,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的样子,司机不但没了火气,反而乐了,他不再挥手而是拍着手喊:“加油,加油、、、、、、”。大姨的高喊声,小表弟的哭叫声,司机的加油声组成了我们上车的进行曲。
奶奶、姥姥坐在车上一边缓着气儿,一边整理着头发,嘴里嘀咕着:可得弄利索点,别让城里人笑话。
那时的县城像一位纯情朴素的姑娘,街的两旁大多是平房,街道不太宽,但路上铺着很平的石头,像是用刀切过的;两边的柳树很美,柳枝被剪得齐刷刷的,像大姨的头发。整个街道几乎被它们罩住了,阴凉凉的,走在上面很舒服。
首先,我们直奔东汤池,那是天然的地下温泉水,抽出来就能煮熟鸡蛋;它还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更能滋润光滑肌肤,最主要的它能治疗各种皮肤病,因此,大人们每年都来洗澡。有的地面冬天就像火炕一样热,热气袅袅升起,霜雪踪迹皆无。浴池里备有毛巾、浴巾。那时毛巾、浴巾都是通用的,毛巾总是湿乎乎的,浴巾就是一些旧的大床单子,我看像。不管多少人,就一个大汤池子,人多时就像是下了饺子的锅。
奶奶姥姥们很封建,她们赤裸裸的身体从不示人,纵是自己的男人,那也要等到晚上吹灯后才能动的。在这赤裸裸的公共场所,她们感到羞涩和紧张,脱了衣服急忙拽块浴巾把
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方能从更衣室走进浴池 。
洗完澡,大姨抱小表弟到照相馆拍“百岁”照,小表弟吃了“火奶”正闹肚子,到处拉,这使大姨挨了不少训,多亏大姨脸皮厚,不太在乎;倒是奶奶、姥姥感到不安起来,她们说:“别到处逛了,能把人家的地方弄脏了,咱们吃点饭,就回去吧”。
虽然城里的光景还没看够,但大家确实是饿了,一群人便进了饭店。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位胖胖的师傅坐在柜台后,见我们进来,他带着询问的神色看着我们。
来时,大人们各自带着干粮------玉米饼子,到饭店要么请人家烩一下,连汤带菜呼噜噜吃上一两碗,肚子就填饱了;要么把饼子熥一下,再要碗菜,也一样吃得痛快。大家凑到柜台前向里张望,见胖师傅守着的大菜盆中还有些许菜,是菠菜熬肉。菠菜不多,汤倒不小,上面漂着星星点点的油花,最喜人的是还有几片白花花的肉片。奶奶姥姥商量后决定:熥饼子,要两大碗菜。第一碗是奶奶去端的,上面漂着两块肉片;第二碗我自告奋勇跑过去抢着端,端到桌上和第一碗一比竞然多了两片肉。奶奶冲姥姥一笑悄悄的说:“俺孙女长得俊,人家多给两块肉”。姥姥不以为然说:“黄毛丫头,没个豆大,哪里能看出俊不俊的”。大姨掏出2毛钱说:“再去试试”。
没想到那么纯朴的长辈们也会使“美人计”,胖师傅见我又跑过去买菜,和蔼地说:“小朋友,就剩半碗汤了,送给你了,不收钱了”。
奶奶姥姥高兴的不得了,她们觉得跟我占了个大便宜。
奶奶不由憧憬起我的美好未来,“俺就盼望着俺孙女长大了能在城里上班,当个售票员”,奶奶说着学起了普通话:“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北京的班车就要发车了,请大家到一号门口检票;或者当个售货员,在商店里卖东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水灵灵的一个人儿,漂漂亮亮的,找个知冷知热的当军官的女婿疼着她”。
姥姥和大姨都笑了,对奶奶说:“到那时不光是你跟着她享福,连我们都能沾上光呢”。
在她们快乐的笑声里,我也撒娇的笑一笑,我觉得她们说的是另一人,于我无关的。但今天确实是让人感觉兴奋又快乐的,是从泥土中走来,对于这陌生的世界,有很多新奇和惊喜。但城里人并不让人感到陌生,像那个司机,像这个胖胖的师傅,就像邻居的叔叔大爷那样让人感到亲切。
回家时,天还很早,下了车,大家也不急着赶路了,悠闲自得地走着,当走到自己村的地界上时,奶奶姥姥们一屁股坐在自己村的地头上,彻底地放松,长长地喘口气。走出去,外面再好也觉拘谨,回到家,即使是狗窝也觉舒坦。奶奶笑着说:“一看到自己村的树梢就踏实,看来这辈子别想离开了。
和煦的东南风吹来,地里的麦浪绵延起伏,像不尽的金色绸缎从远处奔涌而来;麦穗、麦芒相互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嚓嚓声,麦穗金黄中略带一丝青绿,正是它一生中最健壮、最饱满的时刻。我按奈不住满心的欢喜,跑到麦地里去寻最大的麦穗。
下午出工的人从村里走了出来,远远的,眼尖的人看清了我们,他们扯着嗓子冲姥姥大喊:“哎呀,大婶,你还在这儿坐着,你儿媳妇生了,大叔和大兄弟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爷俩打起来了”。
姥姥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拔腿就往家跑:“早晨还好好的,没一点动静,怎么就生了呢?”。“提前了”。大伙一边议论一边往村里赶。
玲玲正坐在村头拿一块泥巴摔着玩,大姨后悔没带她去,因为我来回都不用买票。大姨拉着她的小脏手说:“过几天你舅妈的小孩吃喜面我一定带你去”。城里的景象让我在玲玲的面前炫耀了好长时间。
现在,当初突降人世的小表妹已是30多岁的少妇了,她是城里一中一名优秀的英语教师。只是奶奶姥姥都在那些简单快乐物质贫乏的日子里先后离我而去,但她们留给了我一生思想不尽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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