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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爷爷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朵儿带着哭腔喊着奶奶。
“心惠,我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吧!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原谅我吗?”贾宏恩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难言。
只见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心惠头微微往里动了动,深陷的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半晌,两颗泪珠从紧闭又松弛的眼皮缝隙里冒了出来,蜿蜒而下,没入鬓角稀疏的白发中,而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
中午时分,天空竟然飘起了小雨,这个走了将近一个世纪,饱受风雨侵袭,被磨难摔打、磨砺的犹如钢铁巨人般的老人,带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恨和对薄情丈夫的怨恨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走得令天地叹息。如一片秋叶轻轻奔向大地,终化作尘泥。
柳心惠哪能忘记三十年前那个秋天,她正带着孩子在田里收玉米,邻居四娃跑去告诉她,“婶子,宏恩叔回来了,宏恩叔回来了。”四娃激动得语无伦次。听到这个消息,心惠差点没愣过来。她丢掉手中的工具和玉米棒,飞也似的跑回家。
多年过去了,她的丈夫依然那么俊朗,那么意气风发,不同的是,他穿着军装,更显得英气逼人。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的丈夫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回来五个人,一个漂亮女人还有三个孩子。
柳心惠把人让进屋,这时,只见贾宏恩扑通一声跪倒在柳心惠面前。柳心惠一下懵了,也一下明白了,不等贾宏恩说话,柳心惠便下了逐客令。
关门闭户,柳心惠躲在家里好一阵号啕大哭。哭自己拉扯孩子,伺候公婆,日思夜想,苦苦等待,等来的是薄情寡义,无情背叛。
“你回来干嘛?你永远别回来,就当你死了好了,你竟然回来,还带着新媳妇和孩子,你让我咋办?孩子咋办?”柳心惠心里刀绞一般难受。
说起来,柳心惠也是富家小姐,是地主柳青林的长女。年轻的柳心惠其实很漂亮,高挑身材,不算白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明朗,长长的头发乌黑发亮。在家中里里外外可是父母的好帮手,性子泼辣,念过几年书,后随着社会变革,无心再念书,从此就彻底成了母亲的左右手。
随着年龄的增长,柳心惠早到了出阁的年纪,可曾经的地主身份让她迟迟找不到合适人家。二十八岁上,终于有人给心惠介绍了一个姓贾的小伙子。
小伙子叫贾宏恩,住在偏远的贾家沟,家里兄妹五个,父亲早年去世,母亲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可由于家里穷,孩子们成了人却成不了家。无奈之下,长子贾宏德二十六岁那年入赘到邻村王大年家。老二宏恩也二十五岁了,这在农村可算是大龄青年了,无奈挡不住的贫穷切断了很多机缘。其实宏恩长相一点都不差,1米85的个头,挺拔帅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在兄妹中、在村里,宏恩算是很出众的一个,可说媒的连门都没登过。这让家中老母亲很是着急,逢人便求人给儿子找对象。
这不,有人一介绍,双方都愿意,你不嫌他穷,他不嫌你出身糟糕,便很快在媒人的撮合下举行了简单仪式,两人结婚了。
结婚后,贾宏恩想好好干一番,可在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里,拼尽全力,一年到头也没能让全家人的生活有多大起色。特别是孩子出生后,他倍感压力增大。他想,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得出去找机会改变命运和生活。
于是,他只身一人来到了江苏。只因他在课本上知道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相信苏杭这些沿海城市一定会有自己发展的机会。
然而现实并没有贾宏恩想的那么简单。当他真正身处繁华城市,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能干啥,会干啥。因为没读多少书,所以他和技术含量高的工作是无缘的。但他有他的优势,出众的外部形象竟然被一个军人干部模样姓严的老者相中,做了人家的门卫。
贾宏恩是地道的农民,身上有农家男子的质朴与憨厚,更有农家男子少有的精致与帅气,这让他在严府很受欢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知从哪天开始,严家大小姐严凤仪相中了他。对于这种貌似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贾宏恩八辈子都没敢想过,这不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吗?何况自己是有家室的人,农家孩子的道德规范和自我意识里从来没想过婚姻之外的爱情。
可澎湃而来的缘分和无法排遣的寂寞,来自上流社会的新鲜刺激和别样的情感体验,让宏恩暂时忘掉自己贫穷不堪、又卑微不堪的过往,像只突然闯进芬芳大花园里饥饿的蜜蜂,愉快而兴奋地享受着突如其来的甜蜜。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生的机遇很重要。有的人就是机遇面前的幸运儿,贾宏恩就是。
贾宏恩不知道他遇上的这位老者严肃清是当地军区司令的参谋长助理,虽然年龄大了,但军人气度、风范犹在,说话铿锵有力,做事雷厉风行,严府上下都对严老心存敬畏。贾宏恩做了一段时间门卫室师傅,因勤快、忠厚实在,做事踏实,严老很是满意。加之女儿喜欢贾宏恩,严老便把贾宏恩安排到军区做了一名普通军人。
参了军的贾宏恩真乃如鱼得水,经过不断训练,他更加英姿勃发,虽然知识层次较低,可他很努力,很上进,不断学习。这让严老先生很是欣赏,便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大恩大德面前,贾宏恩再也说不出自己有家室有儿女的事实。稀里糊涂又激动万分中,贾宏恩答应了这门亲事。从此,贾宏恩做了严府的乘龙快婿,起初贾宏恩内心深处对远在深山的结发之妻还有丝丝愧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妻子严凤仪生下孩子后,贾宏恩俨然把结发之妻忘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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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心惠曾想过去找自己的丈夫,可一想到路途遥远,孩子丢下让年迈的公婆照看,是一百个不放心,加之传统思想,她从没想过丈夫会变心、离开家、离开孩子。她执拗地相信,并痴痴地等待丈夫归来。可丈夫回来了,冷酷的现实一下撞得这个传统女人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
她整整睡了三天,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样没有尊严的活着是人们眼中、口中的笑料、笑话,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当她看到一双天真烂漫的儿女时,她的这种狠心的想法又动摇了,孩子没了父亲,如果再没了母亲,那该怎样可怜无着地生活。痛苦、矛盾,心灵经过生与死的碰撞、挣扎、较量,柳心惠明白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于是,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她要正常生活,她要好好活着。她要让人们看到没有男人的柳心惠依然可以活得精彩。
她变得沉默寡言,除了每天和孩子们必要的交流谈心,她再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把心思放在做家务上,下地劳动,回家洗衣做饭,她用劳动麻木自己的神经,用劳动冲淡内心的孤寂和惆怅。
可让她受不了的是贾宏恩一家竟然不再离开,落户贾家沟,可不是他本来就是贾家沟的人。且就住在她家前边一排,一个村又前后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让柳心惠十分尴尬,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却在眼前晃荡,这简直像食到蚊蝇般令人作呕。
心惠很少出门,除了必须下地劳动。她关上自己的门,也关上了心门。可就是这样,似乎也避免不了遇见贾宏恩。
那天她背着锄头准备下地。刚出来门,迎面却走来了贾宏恩。只一眼柳心惠内心便波涛汹涌,她迅速移开目光,背着锄头匆匆离开,她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今生和来世,她在心里默默立下誓约。因为她心里有翻江倒海般的恨和苦。
怎能不苦呢!家里十几亩地她一人四季耕种。公公去世早,婆婆年龄大,只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大部分工作还是落在心惠一人肩上。令心惠欣慰的是婆婆是善良而无私的,她站在心惠这边,常常替心惠叹气,更为儿子的忘恩负义而自责怨骂。可再苦再累,柳心惠从没想过去找贾宏恩,即使在婆婆患病时,她偷偷瞒着婆婆去抽血卖血,她也没向贾宏恩张口。后来婆婆知道了此事,心疼地哭道:“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我没儿子。”
贾宏恩其实多少次想帮助心惠,想回去照顾自己的母亲,可母亲和心惠不给他机会,母亲见他都数落他,心惠更是毫不理睬他,他像被遗弃的孩子,内心倍受煎熬,回到自己的家中,严凤仪也不给他好脸色。是啊!在丰厚物质条件中长大的大家闺秀哪里受得了山沟里的贫穷。若不是严凤仪家境败落,她哪里会跟他来这穷山沟。
时光匆匆,它最无情也最公平,它检验着世间一切真善美,也暴露一切假恶丑。
柳心惠的每一个日子似乎都浸泡在苦难中,而她那被苦难浸泡过的筋骨血脉却越发坚韧顽强。她从没向任何困难低过头,尽管容颜老去,两鬓风霜,可她腰身挺直,活得尊严而坚强,圣洁而从容。
严凤仪不堪忍受山沟里穷困日子,她哭闹着逼贾宏恩到县城找工作,她要住县城。贾宏恩没办法,可他也没什么技术,只是当兵时他学过开车,就找了个给私人开车的工作。两年后,贾宏恩开了家绸布批发部,外带加工旗袍。因为严凤仪身材极好,她喜欢穿各式各样的旗袍,也会做旗袍。
柳心惠五十七岁那年,她孝顺了半辈子,也服侍了半辈子的婆婆离世,她以女儿的身份披麻戴孝送走老人,跟公公合葬。柳心惠觉得她不负二老,也不负自己的良知。
这辈子让柳心惠最引以为傲的是一双儿女。他们先后考进大学,女儿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家乡中学做了一名教师。儿子商学院毕业,在南方一公司做部门经理。儿女是她冰冷人生的最大安慰和温暖。
在日渐苍老的路上,在经历暴风骤雨洗礼的柳心惠心里,一切的一切都云淡风轻,包括那永远都无法释怀的情感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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