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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2月,这一年,这个季节,可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时段。我第一次真正地遇见了死亡。那个上午将我一劈为二,我的一半死去了,随父亲消失进了虚无之中,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记忆,也就是幻觉,和悔恨,它将一切都归于荒谬,好像那一半的我(也是全部的我),和它曾经度过的时间,都是错误,没有任何意义。再写下去会让我自己和别人生厌。就此打住。这一小段话仅仅是在时间线上作一个标注。
从头开始说吧,我试图在发生的事情之间找到一些细小的对应。例如,我正在网上发表博尔赫斯诗全集的翻译,这个项目刚刚启动,但却是从最后一部诗集开始,而即将发表的是最后一部诗集的最后一组诗。这些诗并不那么具有结束的意味,末尾一首《密谋者》也是诗集的名字,主题与某种开端有关,我从中读出的是快乐与希望。在这首诗之后却是告别和死亡。正如我们在一年初始的节日里迎来的是最大的苦痛。一个外国诗人的时空,我作为一名译者的时空,我个人生命的时空,似乎就这样重合在了一起。无论如何,相信一切都是注定,是生者能够拥有的唯一的安慰。
以下我将中断的事情继续下去:用呈现博尔赫斯的最后一首诗到第一首诗的过程,想象时间可以倒转。]
密谋者
LOS CONJURADOS
(1985)
所有的昨天,一个梦
零零碎碎。穆拉尼亚的名字,
一只拨弄着吉他的手,
如今已成过往的一个嗓音
为黄昏讲述一桩妓院或前庭的
湮没的事迹,一场格斗,
两片交锋的铁,如今的铁锈,
和仆倒的某人,给我这些
就足以筑起一部神话。
一部血淋淋的神话
此刻它就是昨天。讲堂上
博学的历史之虚幻并不亚于
这无中生有的神话。
往昔就是泥团,任当下
随心所欲地摆弄。无休无止。
石头与智利[1]
这里我想必已走过了多少次。
我无从回忆。在我眼中远过
恒河的是发生了这一切的
黎明或黄昏。命运的重重反转
又算得了什么。它们已经
归于那温驯的泥土,我的往昔,
它被时间抹去或被艺术摆弄
却从没有一个先知将它破解。
也许在黑暗里有过一把剑,
抑或有过一朵玫瑰。交织的
阴影如今将它们藏在暗中。
它只留给我灰烬。空无一物。
脱下了那些面具,那些曾经的我,
在死亡中我将是我全部的遗忘。
[1] 亦收录于《地图册》,1984年。
异教徒的米隆加
从荒漠里前来的是
骑青骢马的异教徒。
那是一个雨蓬的草原
在平桑[1]或卡特里埃尔[2]。
他和他的马是一个,
是一个而不是两个。
他马不加鞍,驾驭它
用的是口哨或呼喝。
雨蓬里有一支长矛
他把它擦得锃亮;
一支长矛能有什么用
跟邪恶的火枪对阵。
他懂得用咒语驱邪,
不是人人都有这能耐。
他知道有哪些路线
可以通到秘密的边界。
他本是从内陆前来
又再返回到内陆;
他跟谁也不曾讲起
他看到的稀罕事。
他从未见过一扇门,
那东西多么文明
多古老,或一座庭院
或蓄水池或滑轮井。
他不知道在墙壁的
后面是一个个房间
里面有帆布折床,
有凳子和别的好东西。
看见自己的脸复现
在镜中他并不惊讶;
他是第一次看见它
在那第一面镜子里。
两个印第安人对视,
连一个手势也不交换。
一个——哪个?——看另一个
像是梦见自己在做梦。
或许他也不会惊讶
知道自己战败而死;
我们把他的故事
称为对荒漠的征服。
[1] Pincén,阿根廷科尔多瓦省(Córdoba)某地。
[2] Catriel,阿根廷里奥内格罗省(Río Negro)一城市。
死者的米隆加
我在这屋里梦见过他
在墙壁和门之间。
上帝允许人们
梦见真实的东西。
我梦见过他在远海
在几座冰封的岛上。
但愿坟墓和医院
告诉我们其余的事。
这么多内陆的省份
其中之一是他的故乡。
(最好谁都不知道
人会在战争中死去。)
他们让他走出兵营
在他的手中放上
武器,遣他去出征
与兄弟们同赴死亡。
操作至为谨慎周详,
外加冗长的训话。
同时发放给了他们
来福枪和十字架。
他听没用的将军们
那些没用的演讲。
他看见从没见过的,
沙场上淋漓的血。
他听见欢呼与咒骂,
他听见众人的咆哮。
他只想弄个明白
他究竟够不够勇敢。
他知晓答案是在
身遭重创的那一刻。
他对自己说我没害怕
当生命弃他而去。
他的死是一个秘密的
胜利。谁也不要惊讶
带给我嫉妒与痛苦的
是那一个人的命运。
1982年
一堆灰尘已在柜板的深处成形,就在那排书后面。我的眼睛看不见它。它在我的触摸下仿佛是一张蜘蛛网。
它是我们称为普遍历史或宇宙进程的布局中一个微小的部分。它是包罗了星辰,苦痛,迁徙,航行,月亮,荧火虫,守夜,纸牌,铁砧,伽太基与莎士比亚的布局的一部分。
同样属于那布局的是尚未完成为一首诗的这一页,和你在黎明时曾经梦见又已忘却的那个梦。
那布局里面是否有一个目的?叔本华相信它就像我们在一片云的形态中看到的面孔或狮子一样毫无意义。
那布局有没有一个目的?这目的不可能是道德的,因为道德是人类的一个幻觉,与深不可测的神性无关。
也许这堆灰尘对于那布局的功用并不亚于进攻一个帝国的军舰或甘松的香气。
胡安·洛佩兹和约翰·沃德
他们赶上了一个奇怪的时代。
这个星球已被割裂为不同的国家,每一个都备有忠诚,有宝贵的记忆,有一段无疑是英雄豪迈的往昔,有正义,有不平,有一部特别的神话,有青铜的先驱,有纪念日,有煽动家和徽章。这种为地图绘制者所珍视的分割,始终拥护战争。
洛佩斯出生在不动之河岸边的城市里;沃德是在Father Brown[1]行走过的城市的郊区。他曾为阅读《吉诃德》而学过卡斯蒂语。
另一个则爱着他在维亚蒙特街的一间教堂里初次领略的康拉德。
他们本可以是朋友,但却只有一次面对面,在几个太过著名的岛屿上,两个人各自都是该隐,各自也是,亚伯。
他们被葬在了一起。雪和腐土认识他们。
我讲述的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时代。
[1] 英语:“布朗神父”,英国作家,神学家,批评家切斯特顿(GilbertKeith Chesterton,1874-1936)的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人物,始终以伦敦为行动的舞台。
密谋者
他们在欧洲的中心密谋着。
时在1291年[1]。
事关源自不同世系,信仰不同宗教,说不同语言的人。
他们作出了成为理性者的奇怪决定。
他们决心忘掉他们的异而看重他们的同。
他们先是联邦的战士而后成为佣兵,因为他们贫穷而又拥有战斗的习惯,也并非不知人间的事业都同样地徒劳。
他们曾是温克尔里德[2],用自己的胸膛阻挡敌军的枪矛让同伴得以前进。
他们是一个外科医生,一个牧师或一个律师,但也是帕拉塞尔索斯[3]和阿米勒[4]和容格[5]和保罗·克利。
他们在欧洲的中心,在欧洲的高地,创造一座理性与坚定信仰之塔。
这些州如今为数二十二,日内瓦州,最后那个,是我的故乡之一。
明天它们将是整个星球。
也许我说的并不正确;但愿它成为预言。
[1] 1291年8月,今瑞士中部的乌里(Uri)、施维茨(Schwyz)和翁特瓦尔登(Unterwalden)三州签订了同盟协定,成为瑞士联邦的雏形。
[2] Arnold von Winkelried,瑞士传奇英雄,在1386年抗击奥地利军队的森帕赫(Sempach,瑞士中部城市)战役中牺牲自我赢得胜利。
[3] Paracelso(1493-1541),原名Philippus Aureolus Theophrastus Bombastus von Hohenheim,德国-瑞士物理学家,植物学家,炼金术士,占星家,神秘主义者。
[4] Henri Frédéric Amiel(1821-1881),瑞士哲学家,诗人,批评家。
[5] 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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