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灰世界

她不记得，上一篇小说应该如何结尾：

她言，这一切不过如此荒谬。

这已经是下一篇的小说了，或许应该如此开头：

她笑得嫣然，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成熟，熟稔地踏出通往过去的第一步。

她踏出了无数步，竟仍旧脆弱得如同幼儿好不容易的第一步，摇摇晃晃中带着令人疼惜的稚嫩。人潮汹涌，为何每个人的步伐都稳健而执着。她唯有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胆战心惊地看着一颗颗黑色的，面无表情的头从她身边快速擦过。明明他们手里都是橘红色的，阻挡了视线的伞，逃脱不开的鲜艳明亮，如一种令人切齿的低调。摩挲着木质的手柄，有些许滑腻，她退到相对安静的车站。漫天大雨带来的冷，如同在心里刺破一口黑色的洞，还狞笑着占据其中，逼迫出里面气息微弱的暖意。她目光直直盯着前方，不在乎鬓角间飘起偶然黏在嘴角的湿漉漉的发。除了雨，她也还认得雨中其他的景物。有气无力的街灯犹如一根一根点燃了的火柴，时而闪动，或摇曳着就被阴森销毁。扑棱着翅膀缓缓上升的一两只乌黑的乌鸦，偏偏宁静地撇开头，开始可恶的淑娴做派，飞到窗台上歪着脖子啄理羽翼。窗子里冷然观察着世界的猫。墙上无人挽救的灰丧耷拉着脸的衣衫，与自己湿漉漉的影子互诉衷肠。她还是有点野性的，从街灯的芯乌鸦的翼猫咪的眼，都可以看出她还是相当具备野性的，她对自己言道，明明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不一样。

箱子状的列车呼啸而至，却没能驱走澎湃的雨声。她一声不吭地看着身边的人如同一道道被解开的数列，按着自己遵照的真理去寻求等式的另外一头。她是羡慕的，她明明是羡慕，却在羡慕底下藏着比血管还密布的恐慌。人们在车上稳稳当当地站着，仍旧只是目视前方，如她一样，也看着远处的街灯、乌鸦、猫咪和衣服。她后退一步，感到地面回弹的雨滴蹦跳着沾湿了她的裤脚。她很不舒服，仿佛被玷污了一般。只是这豆大点的沾湿，她的精神就从千里之外被硬生生抽了回来，开始斤斤计较的挣扎和妄想摆脱。

她甚至开始回想那些干裂得快要冒火的天气。太阳如毒辣辣的大丽花，睁不开眼。街上远处的猫尸似乎已经“逢”地被点着了。人们疲倦地越走越慢，如一块块被融化拉长的软糖倒在地面。却有一颗圆圆满满的水珠，若无其事地躺在地面中间，惹火了她心里最狂躁的一点，怎么怒烧都奈何不了它。她闭上眼睛，知觉又回到了裤脚上那一点点的湿冷。她欲哭无泪，攥紧了手里的雨伞柄，想把自己全身撕扯开来，撕碎到无法拼接的尽头。

她怀疑自己瞳孔后面应是另外一个世界，她的身体只是很可惜地选错了方向。这一切如同反了口的袋子，或是内外穿反的毛衣，原本应该温暖而舒适，如今却是扎人的刺。她举起左掌，姿态优美地对这场雨打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雨停了吗？站在车站的女人只觉得挂在橘红色雨伞周围的珠串一下子噼里啪啦地蹦落在地上，声音越发响亮。她愣看着雨珠如声势浩大的千军万马奔腾地流入下水道口，哗啦啦地如同志向远大得仿佛此行定要奔向大海。

雨并没有停，她并没有阻止雨，却仿佛加快了时间的崩塌。 箱子状的列车呼啸而至，人们把湿淋淋的伞仍旧撑着踏进了车厢，势要守护自己的尊严或是姿态。她决定不再等下去，转身走了，尽管不知往哪里走，却只要逃离这个车站。

这个雨季太不寻常，她那片干裂的土地都积了水成为泽国，聒噪的蛙声高高低低，一切变得黏糊而又浓稠，让人呼吸困难。串联起来，就是一株株蔓蔓枝枝的滑腻的水草，想拔除却又从手心里滑开，或是章鱼腕足的伸张，逐渐地缠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抓攥意志和心神，在耳边用诱惑沉醉的声音说着，放弃吧，认输吧，不要挣扎地下去吧。

她依言丢开那柄黑色的雨伞，眼前朦胧的是月牙型的山丘，一大片橘红色的顶黑色的脚密密麻麻地遍布在上。在这冻结中，一切的声响如活物般舞动，无声而凛冽，火焰似的成为她眼前划过的一道道光芒——她听不见什么了，只能绰绰约约地看到眼前一丝丝形状明晰的光芒。这意外邂逅的青白色光芒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这种光芒将她忐忑不安的心带来些许的安抚和平息。不，感谢在这冥冥之中，帮助我完成了不可能看到的一切，她想到，她早已忘了裤腿上那一点的沾湿。

远处山丘上那一大片的橘红色，突然悲恸的晃动了起来。那些黑色的膝盖尽数跪下，跪在凹凸不平充满邪性的地面上。黑色的脚没有移动，就这样静静地守候着自己占有的一方土地。他们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只是那一丝丝的光芒逐渐充满生命力的变粗，成为一束束射向她心脏位置的利剑。那里，早都没有喧闹的声音。

远处，箱子状的列车呼啸而至，却没能驱走澎湃的雨声，和那些多余的混杂的声音。有一个人，带着陌生的眼睛，看着雨中的她举着一把橘红色的伞朝自己走来，她不在乎鬓角飘起的长发黏在嘴角，黑色的膝盖，黑色的步伐。这个人看着她步伐稳健地踏上列车，撑着湿漉漉的伞。远处街灯如同被燃尽的火柴不再亮起，乌鸦难听地啼鸣一声，掉落一两根黑色的羽毛冲向天际，墙上的衣服与影子重叠在了一起。窗子里仍有一只冷然观察者世界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