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笔下的张爱玲

胡兰成在南京翻看天地月刊，初次读到张爱玲的文章《封锁》，他去信问苏青，张爱玲是何人，并获释后去上海看张爱玲未得见，只在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隔一日张爱玲去胡兰成家看他。

两人自初见再见，至朝夕相伴，结为夫妇。在胡兰成《今生今世》十章笔墨中，唯见浪漫情趣，却寻不到半星尘世烟火。就像胡兰成说的“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

乱世中的人命如草芥，胡兰成尚且颠沛流离，一纸婚书，终究如朝露浮萍，无法兑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诺言，亦承载不了才子佳人金风玉露般的旷世爱恋。张爱玲的爱情不过是篱落风中的一声叹息，没有缠绵悱恻，只是匆促渺茫。

《今生今世》中写张爱玲这章的题目是“民国女子”。二十多页纸，字字句句是张爱玲。无一处不坦荡爽朗，无一处不文采斐然。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裤，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三国时东吴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

“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已的存在份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

“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却是形容喜悦”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

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侧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睛天落白雨。

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已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作张作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谈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我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我说了，她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我觉得淹然两字真是好，要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

我问爱玲，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已鸣跃。

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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