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死了自己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是一个敏感的人，喜欢观察万物的纹理，感受它们的气息。是一个内向的人，虽然被誉为开心果，但觥筹交错之间总渴望回到一人独处的狗窝。是一个松弛的人，不是不求上进，而是不想为所谓的成绩放弃其他那些美好的事物。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想读者们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剧情。没错，虽然不是每一个敏感内向松弛的人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但高二下学期的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就在这一个学期，我的一切特质变成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我慌了。

以前，为了不被“畸形”的高考所异化，我告诫自己，我的敏感内向和松弛是我宝贵的财富，要保持心中对于美的感知，要对世界持有怀疑。我在别人埋头写作业的时候抬头欣赏落日的余晖，那从西柚色到玫瑰红的瑰丽景象，绚烂了一整个黄昏时光。课外阅读也从来不选择老师推荐的时评材料，而是放纵让自己沉溺在博尔赫斯的想象空间。当时的我认为选择成为自己是一件很酷的事。

但是，我所不喜欢甚至是不屑的学习却正是未来美好大学生活的敲门砖。我急切地需要更好的成绩来作为选择的资本。我的敏感使我在压力面前败下阵来，每次大考不止是肠胃不适，更是心态崩塌。我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考试。同时，我的松弛让我在愈发激烈的竞争中掉队。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疼痛，一次次地怀疑。到最后，我开始追问哲学的母题——你是谁？你从哪来？你要到哪里去？迷茫，不仅是对未来的不确定，还是对于自身存在意义的怀疑。就像杨绛先生说的一样:“年轻人的迷茫，就是想得太多，读的太少。”在高中，我们的视野被课本和作业所局限，空有存在的发问而没有相应的渠道去探索结果。我整晚整晚地听《SOS D'un Terrien en Detresse》，看塞尔努达的《奥克诺斯》来寻找世界上的另一个自我，童年逝去，乐园永失。这样的提问当然无果，年轻的高中生无法穷尽人生的真谛，徒增烦恼罢了。我甚至一度有抑郁倾向。

Pourquoi je vis, pourquoi je meurs

为何而生 为何而逝Pourquoi je ris, pourquoi je pleure

为何而喜 为何而泣

Voici le S.O.S.d'un terrien en détresse

这是一个忧伤者的求救

在这样的评价系统中，我不需要这样的自己。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杀死自己。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在凝视的过程中，我变成了深渊。一开始当然很痛苦，杀死自己意味着与“我”告别。我学着埋头学习，再也不看那五彩斑斓的夜空；我丢开所有小说，反复咀嚼枯燥无味的时评材料；我的草稿本上不再有妙趣横生的简笔画，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数学演算。心从开始的不适到最后的麻木用了不过一个月而已。我杀死了自己，我融入了人流，成为一个不起眼的点。世界上再也没有我，而是一个叫我的名字的高三学生。我像每一个人，宿舍饭堂教室三点一线，却唯独不像我自己。

以为这样就是一个逆袭故事的开端吗？不对，在此之后，我的成绩也没有好转，甚至变得更差。之后我再来反思这段经历，会发现原因就是用自己的短处碰别人的长处，他们当成习惯的事情我还要像个幼童一般来学习。但当时我的想法是这个战略执行得不够彻底，因为我在周末还留了一段时间用来放松。于是，我将那段唯一可以休闲的时间取消了。前一两个星期还好，无非是有些无聊和苦闷罢了，从第三个星期开始，无法排解的疲劳感就伴随着我。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比如听摇滚音乐、跑步、冥想，但都没有明显效果。那种麻木，疲倦是一种非常难受的状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兴趣，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最终，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耳机里椎名林檎的声音放到最大，享受着特立独行的感觉。幻想，幻想自己像女王一般睥睨众生，摘下耳机还是一地鸡毛。每晚熬夜玩手机到凌晨一两点来找到所谓的自我，只有这样我才会相信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个会做题的机器。我试图用短时间的刺激带来脱离死水的船票，可一叶扁舟终是跨不过山川大海。没过多久，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垮了，而我甚至还在责怪自己太不努力。如果我现在站在当时的我面前，我一定会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放弃了自我。但我不懂。

时间不多了，还剩一个月。焦虑、紧张、埋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不会有惊天逆转，也不会有盖世英雄，我的高三就要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了，我想。

可是我做了一个心理测试，一个足以改变我人生的测试。在知乎上，陷入绝望的我看到了阿斯伯格症的描述以及相关自我诊断表，“very likely”测试结果这样显示。看看那些描述，每一条都戳在我的心上，那个孤独的死小孩被还原得淋漓尽致。就算我现在更加坚定自己是有阿斯伯格倾向的NT(神经典型性发育)，当时我相信自己就是阿斯伯格症。人类都喜欢找到借口，不是吗。不夸张地说，那个晚上我感动地哭了，因为我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一座孤岛，我真切地与全体人类连接着。我也为过去的一切事情找到了借口。

凭借着这个借口，我接纳了自己。不再心烦气躁，不再好高骛远，我包容自己的一切优缺点。毕竟大多数时候，人的焦虑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敏感是吗，那我就搬出去住，不用忍受和舍友在生活上的摩擦。内向是吗，那就不要花时间强装交际花，用书籍和日记维护私人领地。松弛是吗，那就不要用日程表来轰炸，在情愿的时候做开心的事。看起来变得不求上进，但实际上有学习效果有质的飞越，因为所有一切的出发点是我自己乐意，因为我是为自己而活着。那一个星期是我过得最安心的一个星期，我做到了不畏将来，不念过去，并以这样的心态迎来高考。

第一次我没有接纳自己，把特点当成特立独行的资本，并引以为豪。第二次我没有接纳自己，我厌恶自己，并最终将自己杀死。第三次我终于接纳自己。最后真的有个好结局，我的高考成绩大约比平时多考了二三十分，并考上理想大学。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不能欺骗的：爱和自己。我现在写下这些，不是对于过去的释然，而是一个成功者的侥幸。我明白，有些东西再也过不去了，它会变成风湿的膝盖，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隐隐作痛。可我还是想写下这一篇文字，假装与过往告别，从此像每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是一个人的挣扎故事。如果你也有相似的经历，请记住，你并不孤单。而如果你没有这样的经历，就请把它当成茶余后作为谈资的故事来看，而我是多么希望所有人都把它当成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