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今天找到父亲的一张照片。那是我在学摄影之初给父亲照的相,竟没想到会是最后的一张。在照片里,隐约的烛光下,父亲双眼平视,凝望远方,坚硬花白的胡茬和深浅不一的皱纹恰如生命的荆棘与沟壑,讲诉着一生无尽的艰辛与沧桑。
父亲生于1938年,是家里的长子。在父亲之前奶奶一直没有生儿,老家的人说,奶奶在生下父亲后一连在村头烧了一年的开水给过往的行人,以谢天恩。父亲很小就没了爷爷,可谓少年丧父。奶奶省吃俭用,一直供着父亲读书,重书尚礼是几辈祖传的家风。父亲天资聪颖,在当时安阳最好的四中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毕业后父亲考取了华北水校,毕业后加入水电部第四工程局,开始奔走于祖国的大江南北,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修建水电站的工作。他当时只是想能多挣些工资补贴家用,减轻家庭的重负,却不知这一选择使他从此一生飘泊,四海为家,直到晚年退休才得以叶落归根。
母亲在我十岁时因病去世,对父亲来说可谓中年丧妻,不啻是又一次精神的重创。那是1977年,父亲在青海修建龙羊峡水电站,母亲一人带着我和姐弟三人在安阳,父亲接到电报赶回来,母亲已去世三天。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也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后来我随父亲去了青海,上水电四局的职工子弟小学。由于路远又要翻山,父亲每天都会接送我,一连就是三年,那三年竟是我跟父亲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我那时因为过于调皮常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但我更清晰地记得,当我拿着满分的卷子快乐地跑到父亲跟前时,父亲的笑声有多么明朗,它像青海高原上灼热、灿烂的阳光一样一直温暖和照耀着我的童年。
父亲后来娶了继母,但是感情一直不好,三天两头地吵架。继母常打骂我的姐姐和弟弟。父亲选择了逃避,借桥牌、象棋和喝酒来排遣心中的烦恼,常常整夜地不回家。父亲的象棋水平很高,他的桥牌还获得过青海省的冠军,但是,就在他外出参加比赛的那些天,弟弟出事了。弟弟因为长期缺乏家庭的关爱离家出走,终于走向少年犯罪的道路。那应该是1990年,这对于五十多岁的父亲来说又何异于老年失子?父亲的头发很快变白,额上的皱纹更多了。
父亲也有过一段辉煌的时光,那应该是1994年父亲从青海退休回到安阳,那时位于殷墟保护区的王裕口村正发生历史性的变化:耕地被征用绿化,世代的农民没有了土地,手握大把的卖地款却不知所措。正好父亲回乡,就凭着自己长期在企业工作的经验和在外面多年的开明见识,帮着村里开办了几间企业,沿马路边建起一些商业楼房,盈利的款项除了给村民发放外,还用于村里的改造建设。第二年村两委改选,父亲当选了村长、支书兼村办企业的董事长。至今我还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是退休干部,怎么可以担任只有当地村民才可以担任的村长一职?农村的事情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父亲最开心和快乐的几年,他像上紧的发条,每天早出晚归,奔忙于大大小小的事务,应付着各种各样的官僚。我一度为他担心,因为实际上他并不懂农村,他更不会处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他甚至向村民保证如果企业亏损,大家的钱拿不回来,他就从村里最高的楼上跳下来。当然,父亲是不用跳楼的,因为企业经营得不错,村民的福利和村里的建设在当地都是最好的。如今村已改居,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但宽阔的道路、成排的绿树、隐埋于地下的排水管道和一水儿两层楼的整齐的宅院规划还都是那时打下的基础,这在当时的农村都是少见的。
父亲彻底退休后就来北京跟我们住在一起。那时我刚回国,觉得父亲岁数大了,应该跟儿女在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谁知这又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老人不应该离开他所熟悉的环境和人群,更不能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由于我们家里收拾得比较干净他总是显得无所适从;他因为找不到熟人和玩伴而显得孤寂无聊;他生活随性,不喜欢钟点似的作息方式;他甚至觉得我们这个十五层高的楼房里有些缺氧,要知道父亲几乎一辈子都工作在海拔三千米的青海高原啊。于是,总是没过多久,父亲就会找个理由溜回安阳,在那里,他像回到天空的鸟一样痛快地喝酒、打麻将、下棋,并且自由自在地在自家的小院里光着脊梁摇着大蒲扇大杯喝茶,大碗吃面,大声聊天。 2007年的春节过后,父亲就感觉到前列腺不适。去医院检查,发现了前列腺癌,准备做前列腺手术时又发现癌转移到了肺。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仿佛天一下子塌了下来。我不相信北大医院和肿瘤医院专家的诊断,我觉得世界上必然有一种办法能治愈父亲的病,毕竟他还没到70岁,他受了那么多的苦,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在春节过后到五月底的那段时间,我几乎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大医院,看了能看的所有专家,最后转到了协和医院。但是,父亲的病情恶化得越发迅猛,胸积水、血压不稳、肺栓塞、呼吸衰竭,一个接一个地来临,父亲已失去语言能力,整天昏睡不醒。有一天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试图要坐起来,好像他什么事情都没有,他清楚地说出几个字:“安阳,回安阳!” 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只到去世就再也没有睁开过,这也成了父亲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讯从老家安阳赶来的亲友有40多人,他们是各家选派的代表,他们在接到消息后马上自发地组织起来,乘当晚的火车赶到医院;村两委的全体干部直接驱车500公里,于凌晨四点先期赶到。在那一刻,我终于放弃了让父亲在北京治疗到最后一刻的想法,不是因为医生关于父亲病情已无法逆转的判断,而是我实在无法对抗这深切而悲痛的亲情与乡情。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始终那么强烈地爱恋着他的故乡,十几年前他退休时也是不顾我们的反对,坚决选择回到故乡,那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小村庄。
回家的路是那么的漫长。六个小时的车程里,我和妻、姐和叔守护在父亲的身边,我们握着父亲的手,摸着父亲的脚,眼睛盯着救护车里的监测仪器,不停地跟父亲说话,大声地呼唤着父亲。那是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握着父亲粗糙的手,第一次跟父亲说过这么多的话。我早该这样多和父亲说说话,我早该这样多夸夸父亲啊。老爸,我们到邯郸了,那不是你年轻时上学的地方吗?我记得你说过那里是华北水校的原址;老爸,你的血压、心率和呼吸都那么棒,比你在医院里还要好呢;老爸,你是好样的,你一直都那么坚强,你一定能好好地回到家。
父亲真的坚持到了家,虽然中间护士打了两次强心剂,但父亲在昏迷中一定有着强烈的意识和意志,他一定听得到我们说话,或者他一直能看到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一直坚持到进入安阳市内才停止了呼吸。我永远不能忘记在急救中心迎候父亲的亲友和乡邻,更不堪回忆最后实施抢救的悲伤情景,那应该是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半小时。
爸爸,明天,6月1日,是您一周年的祭日了,原谅儿子不孝,不能回国给您烧纸修坟,只能以此拙笔遥相祭拜,等到三周年儿定会回去,给您办一个隆重的仪式。
爸爸,我要告诉您,您的葬礼完全依照了老家的规矩和传统,是儿亲手把您的骨灰整理摆放在你的衣服里,算是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您穿衣吧。
爸爸,我还要告诉您,这是朱家大家族第一次没有任何争吵地办理的最体面的一次红白大事,叔叔们开会的时候都说:大哥一直让我们心齐,我们一定让他放心。
爸爸,我一定要告诉您,您是村里的先人中,第一个受到全村开追悼会礼遇的人,您一定能看到为您送行的车队长达2公里的情景,您也一定听到了村干部宣读的悼词,您为村里、为乡邻做过的事情,大家都记着呢。
还有,老爸,我一直隐瞒着您的病情,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您。老爸,这是我对您唯一的一次说谎,请您不要怪我。
还有,说实话,我一直认为你是生活和工作的失败者,但是,在你生命的最后几天,我发现其实你才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男人,你这个糟老头子原来有那么高的威望,你的人格魅力可能是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敬爱的父亲,安息。您闭上了眼睛,但我们的眼睛还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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