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蓝祝是个北方人,他高一米八,瘦得像根竹竿。他经过我家门廊时候,我感觉不到一丝声响。他常来我家店里租唱片,时间是一个星期内归还,每超过一天增加2毛钱,除此之外,他还买一些即食食品,诸如罐头鱼、榨菜之类的。他不抽烟,不喝酒。我们家就打对面,相距一条公路的距离。作为邻居,他偶尔会和我父亲在家门口聊几句家常,也仅此而已,但是自从我当了杂货店兼唱片店的“店主”后,蓝祝不知道他们一家已在我的观察“日记本”中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些房子已经是我爷爷那一代留下来的,已经破旧不堪,有三室一厅,一个院子。我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院子里种满了各种鲜花,玫瑰、月季、牡丹和向日葵,非常美。但我想不通当初蓝祝为什么会花钱买下我家对面的那套旧房子。墙壁都是黑的,院子里都长满了杂草、青苔,凌乱的枝丫伸出墙头,听说以前,住在里面的一对老夫妇在院子里住满了玫瑰,非常温馨、幸福。作为一个外地人,他是打算在这里安家了。
他是什么时候搬到我家对面的?听父亲说,应该是在我五岁半的时候,他刚在镇上教了两年书,向我父亲打听房子的事,原因是学校让他尽快搬走,腾出宿舍给一位患风湿的老教师。当时我在自家门前发生了车祸,大货车压断了我的双腿,那是一段发疯的日子。母亲辞去了代课老师一职,已全程在家照顾我好几年。那时候,我们家只开了杂货店,唱片店还在筹备。父母年轻时候因“歌”结缘,后来母亲又从其他地方购买了大部分唱片,足以摆满一墙,大多是一些现代的流行唱片,四大天王、林子祥、张国荣、王菲、猫王等,也有一些古典音乐。蓝祝便过来借唱片回去晚上打发无聊的时间。而我则沉浸在音乐和武侠小说里,我们偶尔会对话几句,话题无关痛痒,仅此而已。
蓝祝是一名真正的老师,在镇上的高中教音乐,颇有才华。工作到很晚,每天早上睡到九点多才起床,然后慢条斯理地骑着自行车去上课。听母亲说,以前蓝祝的房子可热闹了,一个星期至少有三个晚上在开派对。后来我了解到,原来他带领学生在家里练习学校表演的节目,一直练习到很晚才让他们回家。他以前还没那么瘦,留着长头发,像猫王。他常常在门廊上弹吉他,唱情歌,即多愁善感,又充满了浪漫和激情,很多学生为他着迷。听说他还自己写歌,是个充满梦想的老师。
他也十分乐于助人,帮助孤寡老人挑水,帮邻居喂鸡,收稻谷,什么都做。事实上,外地来的他,是想尽快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他既年轻,又快乐,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走起路来像风一样轻盈,欢快,充满了正能量。他鼓励我要大量的读书,读好书,读经典,让生命充盈起来,他给我介绍莫扎特、贝多芬的音乐。他说:没有双腿不要紧,没了梦想才叫悲哀。看上去他就像是追求梦想的天使,而我不过是折断了翅膀的海鸥,被禁锢在三尺之地上。
到我十四岁的夏天,母亲就开始叫我去看店了。因为我不上学,她已经把我数学教得很有成就感。我在母亲的帮助下读完了初中的课程,还阅读了大量书籍,并开始尝试学习高中课程。再说,母亲也不想一直待在家里陪着我,她厌倦了陪伴我的一切,一逮到机会,她就会到隔壁跟一些女人打麻将,或者去买菜大半天迟迟不回来。父亲在一家工厂上班,家里的开销令他焦头烂额,他已经磨练成了一个能吃苦又沉默的男人。
蓝祝结婚了,他的妻子叫茉莉,是他的学生。当然,他十分克制,毕业后才正式追求她。茉莉不顾家里所有人反对嫁给了她老师,婚后没多久就生了一个女儿。蓝祝乐开了花,每天围着女儿转,他们的幸福显而易见,连我父母都羡慕(他们常常躲在房间里为我的事压低声音吵架,哭泣,我会在门外偷听)。茉莉身材很好,她有一米七的个子,前凸后翘,拥有模特般的身材,虽然她的五官长得并不十分出色,但是村里的男人走过都会偷偷瞄上几眼。我一早上起床总会从窗户里看到她的身影。她在院子里走路像跳舞,但似乎对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十分不甘,按照她和我母亲所说的,她想去大城市看看,去闯荡几年,去追逐她梦想的另一个世界。我认为她是羡慕那些紫醉金迷的世界,就像我每天看着报纸在幻想一样。
到底是谁最先发现的?是父亲,他有一天在小孩旁边摇铃铛,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蓝祝的小孩听不见东西。父亲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说。
母亲说:蓝祝是个好男人,但她妻子就不一定了。到底来说,她还是太早结婚了。
果然,在蓝祝结婚后的第三年,茉莉总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时常和蓝祝吵架,蓝祝不想惯着她。每次吵架茉莉都摔门摔得很大声,以至于母亲总是从厨房里走出来问我是不是有货车爆胎了。茉莉吵架后总会一溜烟气急败坏地离开,口里唠叨着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每次,我都用手指着茉莉离去的方向,告诉蓝祝要往哪里去把她追回来,于此反反复复,也是令人厌烦。
茉莉痛苦过,奔溃过,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无日无夜照顾这个聋哑孩子这种生活,突然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不知去向。但是按照母亲的说法,一个人不可能会轻易被这么一点困难就打倒,照顾孩子是母亲的本能。但这不过是茉莉想要离开这里的借口罢了,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个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女孩怎么甘心束缚在这种乡下地方过一辈子。
蓝祝的生活状态急转而下,他变得愈发消瘦,因为他的父母远在他乡,又行动不便,他不得不付钱给邻居的一个老人来帮忙照看小孩。
有一个周六,临近中午,父亲去上班了,只有我和母亲在家。我坐在杂货店柜台后面看爱伦·坡的小说,有一群小孩到我店里买完雪糕正坐前面的台阶上吃,他们叽叽喳喳,打扰我看书。但正当我看努力要沉浸在古龙的小说里时,一个黑影站在我的柜台前面,我以为他要买东西,但他却说想找我们帮个忙,他想让我们帮他看几个小时的小孩,因为他收到消息,有人看到茉莉回来了,他要去找她。而帮他照看小孩的邻居已经去了外地探亲。他还表示可以付我们钱。母亲回绝了,认为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是,蓝祝把小孩带到了我们家的客厅上,母亲在地板上铺了一块布,让他在地上坐着,还找到几个我小时候玩的玩具给他。
蓝祝并没有把他妻子接回来,他甚至没有见到她。我们都非常同情他,自愿帮他照看孩子。有一次,他告诉我们,他差点见到她了,他看到她坐在出租车上,穿着性感,涂着口红,染着金黄色的头发。他追了几条街,还是让她跑了。
我们全家对茉莉都十分谴责,为什么还会有母亲会弃自己孩子而不闻不问,好像没有生过这个孩子一样。就这样过了两年,我们建议起诉她,至少她有抚养孩子的义务。但蓝祝拒绝了,他表示其实有一次他带小孩去见过茉莉,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孩子也认不出她了,她整了容,变了个人,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他已经不指望她会回来了。他狠狠地说:就当她被风带走了吧!
蓝祝和我们成了十分要好的邻居,自从茉莉走了之后,只要他有事不便在家,我们就把他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照看,给他饭吃,帮他洗澡,无微不至,仿佛她是我父母的孩子,是我的妹妹。小孩也长得很快,八岁,我就教她写字和看书。有时候我觉得,这小孩和我一样可怜:我没了双腿,她没了妈妈。蓝祝带她看了所有能看的医生,都表示无法治疗好她天生的残疾。
蓝祝容貌变得沧桑,生活磨练了他,他满脸胡须,邋里邋遢,和当初那个热爱音乐的小伙相距甚远。他开始抽烟,也和我爸在门廊上喝点小酒。一到夏天,他穿着大短裤,在我家门口一边喝酒一边弹吉他,唱自己写的歌曲,吸引村民把我家小店围了起来,小店生意自然兴旺了。于是,我父亲还在门口搭建了一个临时小舞台,供村里人无聊来听听歌,消消愁。他还时不时地提醒我,送点好烟给蓝祝叔叔。但我认为他不该抽烟,他抽烟是因为他烦恼。自从茉莉不再回来后,附近村里好几个女孩差点和他结了婚,不过一看到要照顾一个聋哑小孩,都拒绝了,这让蓝祝更加消愁。我常看到他喝得烂醉,倒在自家院子里睡觉。一眨眼,他就四十了。
一天晚饭过后,我们全家在客厅看电视,蓝祝小孩也在,但她只是看着电视,然后看看我们,比划比划手脚。父亲突然凑过我耳边说:你觉得蓝祝最近怎么样,我说他糟糕透了,活的不像人,生活把他打垮了。
不,父亲说,他还有音乐,他每个周六晚上都在我们这里唱歌了。
母亲却说:我觉得啊!他就像我们家的人。你看,他来了。
蓝祝邋里邋遢的走进我家客厅,因为今晚父亲邀请他过来一起吃饭,喝点白兰地,晚上他会继续在我家小店门口唱歌,今晚晚点他学生也会过来,表演几个节目。吃饭的时候,母亲不知怎么的开始夸赞起蓝祝来,说他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不该沦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一定上天开错了玩笑,蓝祝倒是十分乐观的回答,发出一声感叹:“生活啊!还得向前走。”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句话暗藏着无尽的心酸。
但是音乐是充满情感的。我们坐在草坪上看演出,开场几个节目后,就吸引了很多吃完饭正无聊散步的村民们,他们围着小舞台,喝着汽水或者啤酒,小孩则吃着雪糕棒,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我抱着蓝祝的女儿,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爸爸在台上手足舞蹈,她也跟着手足舞蹈起来,可惜她听不到那美妙的歌声了。
晚上,母亲就问我,你觉得蓝祝这个人怎么样呢?
我知道他们一直想暗示什么,我干脆的说:我决定了。
就这样,我嫁给了蓝祝。
结婚第二天,母亲就过来在他家院子住满了玫瑰,一到夏天,红彤彤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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