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走向窗台,把脸贴在泛黄的纸窗上。皮肤贪婪地享受着晨曦所带来的微乎其微的温暖。如果不小心睁开眼,透过纸窗,可以望见层层祥云下的山丘和一个孤单的身影。
那是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微胖。黑框眼镜挂在那张遍布麻子的脸上。他在山丘的腰上爬行着,但没过多久就瘫倒在地。双手无力地埋进野草里。很久也没起来。
如果他运气好,碰上了六子或是老郭,也许还能躲过土中的虫的叮咬。但要是没人上山丘,那就只是走回家的问题了。
他叫阿包。村里长大的。父母走得早,他跟就着大伯混。他没什么长处,没什么天赋。普通到极致。
他穷,倒霉。被人看不起。因为他一事无成。就连抚养他的大伯,到最后也不得不将他置于废屋。
一个对上帝虔诚到极致的人会愿意贡献自己的生命。但他从不对上帝忠诚。即使他坚信上帝的存在。
他爱光,爱到极端。
他说,光是纯净的。是无鱼无藻的河流,是无尘无声的清风。他说光中好像什么也没有,但又好像拥有一切。他没什么文化,不知道光在学术上的解释。
我从他身上不能学到什么。但他让我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盲目而忠诚的人。
从我的窗台望过去,刚好是起伏的山丘。太阳刚出来那会儿去看,就像是从山丘中生长出来。阿包也看到了。所以他爬上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丘。但他的体质不好,所以总是爬不了多久就倒下了。但他从未停止他的步伐。
我曾向他解释过光的真正意义,试图告诉他,他的行为在外人的眼里是多么愚蠢和可笑。但他总摆出一副半知半疑的脸。
即使是村里的小孩儿也知道,他追不上光。比起“不成熟的心智”,我更愿意将他定义为“徒劳”。
大概是他刚好四十岁的那天,他带回了个女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大概两三岁的小孩。
我想着,阿包有了个家,也就不会再花太多的时间去追光了。他会逐渐认清现实,认清自己。他会明白自己追光是徒劳,是浪费。他会变得悲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酸。
三天后,这个女人就走了。临走前的那个晚上阿包和她吵了一架。但基本上都是女人的骂声,传遍家家户户。她走的时候也带走了那个小孩儿。
阿包没有出门。就这么愣愣地坐在床上。手里抓着皱起的床单。他没有哭,也没有失望,似乎还没从女人的离开中缓过神。我坐在旁边陪他。过了近十分钟,他突然开口。
“陪我去走走吧……”
我知道,他又要去山丘了。但这次我答应了他。
我带着他走了很久。好几次他在中途倒下。我将他拉起,又继续走。不知多久,我回过神,我们正站在山顶。我第一次感到光与我如此贴近。温暖的橘色,混杂着淡淡的粉红,浮云轻移,而夕阳正盖头顶。
阿包也许是太累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但不管走多远你都追不上(光)的。”
“(光)在你的头顶,不在前方。”
我说着。回头看向阿包,他已经躺在地上睡沉了。
我拖着他走回了村子。
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我说那两段话时,阿包是醒着的。也不会知道,那两段话对于阿包来说是怎样的痛苦。
大概过了一星期,阿包没再去爬过山丘。我有些担忧。隔三差五地就去阿包的屋子里看看。但阿包总是坐在那张床上,睡得沉。
7月,我的担忧已经完全被消磨尽了。在夕阳将至时,我又走向了山坡。只是为了回味。
而当我走了一段时间,走到不知是哪座山坡的顶上时,我看见了阿包。他就坐在地上,靠近山的边缘。他似乎在说些什么。
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看向我,和我打了声招呼。随后转身面向夕阳。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你觉得救赎是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
“我真的好喜欢夕阳。好安静。”
“它真的离我好近……”
……
“阿包你只会这么说…………吗?”
?!
他的身体逐渐靠近边缘。
“我要去追光了”
他跳了下去。消失在一片橙色的夕阳下。血色将天空环绕,紧紧地拥抱了大地,再昏沉地睡去。没有生的希望。我知道他一定摔死了,但我没去看,在恍惚间走回了家。
而在那之后,没人再见过阿包。他的名字逐渐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只是偶尔能听见有人提起他。
我感到悲哀。并不是因为后悔自己说出那样的话。而是替阿包感到悲哀。他的背影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仿佛还能从泛黄的纸窗下看见他在山坡行走的模样。
他是葬在了光下。我想,他从未追到光,却浪费了一生。
9月底,从前那个抛弃阿包的女人将一个小孩放在了村口。这种事常有。那个孩子长得很像阿包,应该是阿包的女儿。我便将她抱回了家。
名字我一直没起,直到后来也没问阿丽。先姑且称呼她为小包。
我养了几年,还是决定将她送到城里交给阿丽。我让小包在临走前带着阿包生前的一张照片,我告诉她这是她的生父。并让她保管好。
阿包生前留下的两张照片,还有一张我一直放在我的抽屉里。
如果说是什么使我产生了这种想法,那就是阿包,只能是阿包。
几年后,小包寄来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一些零食和饮料,一些照片,一部手机和一封信。在信中,小包向我汇报了她的生活。顺利极了。前三张照片是她和她的朋友们,还有她的学习照。
她在信中告诉我,她爱光。她喜欢在阳光下,躺在草地上。她说
“我好像追到了光”
这时,我又想起了阿包。
那天,我趁着黄昏,去到了阿包生前待过的最后一座山坡。我看着小包的照片,我想着阿包。
这真讽刺……
也许是命运与这对素不相识的父女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但回想阿包的一生,却又觉得有些感慨。一个追寻光的,一事无成的人,最终倒在了光的怀抱中。他成功了。
现在,与其说是“徒劳”,我更愿意称呼他为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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