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玉

作者: 漠谷 | 来源:发表于2021-12-11 20:48 被阅读0次

          知青岁月作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段火红的年代已经过去,但那些青春的记忆却永难忘怀,成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记忆。

          2013年中秋时节的一天中午,我由新疆自驾旅行回来,在玉门市新市区下高速,往北来到我曾经插队落户的地方。多年养成的习惯,先来到知青点。据我所知,过去全公社的五六十个知青点几乎都拆除或成为废墟,只有我曾住过的这座知青点仍然是完好无损。上世纪的1976年春天,知青点与其他十几户人家一起建在大路旁,成为全公社首批居民点。知青点按当时宅基地的标准建造的,长50米,宽20米,分前院和后院,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四合院。

          1979年10月,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知青点的,在离开生产队的最后时刻,将知青点大门的钥匙交给了生产队的陈队长。在我走后不久,生产队有户姓查的退伍军人,结婚几年了,家里兄弟多,挤在一个老式庄子里。考虑到他是退伍军人,生产队就让他搬到了知青点。80年代初开始实行包产到户时,他给生产队缴了100元,算是正式买下了这座四合院。这么多年过去,院门和外墙经过更换和整修,已经面目全非了,但院落里还是老样子,只是那棵红杏树不在了。当我问及现在的房东老查时,他说这棵杏树在我返城的第二年就枯死了。我们是当年“修地球”的战友。1977年10月他结婚时,我和队上的社员和知青们,在他家老庄子里吃羊肉臊子面,还一起闹新房。现在老查已是60多岁的人了,他身体硬朗,儿孙满堂。

          与老查话别后,又来到另一位老查家。这位老查叫查学彦,59岁,是我插队务农时的好伙伴,当时是生产队的副队长。我将带来的蔬菜放到灶房里,让嫂夫人为我们做饭,这是我在玉门镇菜市场特意买的。趁着做饭的空隙,老查陪我在队上走访了几户人家后,来到大队部。过去大队部的夯土大院已不复存在,新盖了一栋宽敞的平房,是村委会的办公室。我望着村委会后面的一片空地发呆。

          老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他笑着说:“那两排房子早拆了!”

          我点点头,那两栋面对面的房子当年是我常来的地方。这是四队知青点,是一个没有围墙的知青点,一个坐东,一个坐西,两排房子面对面。

          我下意识地在空地上走了几个来回,老查会意地笑出了声:“怎么,再没有见到她?”

          我摆了一下手,不过我很佩服老查的记忆力。30多年了,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天快黑时回到老查家。老嫂子已经做好了我爱吃的另汤面。还是过去的味道,只是缺少了农家的黑醋,只好由其它醋代替。我喜欢醋的醇厚,使人有食欲。清徐老陈醋醇厚悠长,保宁醋柔和绵长,永春老陈醋醇香爽口,镇江香醋柔和香甜,岐山农家醋酸而不涩,吴起荞麦醋醇正味长,武威熏醋纯正爽尽,富平米醋虽名不见经传,但非常对我的囗味,诸味谐调,而且有一股陈曲香。我最喜欢的还是当地的黑醋!我早年在这里插队落户时,当地老乡用小麦和麸皮在大瓷坛里晒醋,我们都叫黑醋,酸味醇正,清香醇厚,质地浓稠,能增食欲,助消化。每天在自家大院里就能闻到熟悉的醋香。尤其是夏夜吹来的晚风,使整个村舍都弥漫着一股小麦发酵后的醇香。这是我吃过的最醇正最香的陈醋。当年吃另汤面都要调入黑醋,才算是正经的另汤面,那味道真是回味不尽!遗憾的是,现在的村民已经不晒黑醋了。

          小麦最早由西亚传入中国,再由河西走廊传入中原。古代最早用小麦酿醋这一传统技能,无疑最早也来自河西走廊。

          另汤面是将面揉好后,擀制成韭叶似的面条,煮熟后,捞入碗里,浇上另做的清汤。另做的清汤只放少许韭菜(没有韭菜也可用香菜和大葱等代替)于汤盆里,然后在饭勺里放少许胡麻油烧熟后,倒入汤盆就成了清绿相间的另汤。过去我们插队时,只有在农闲时才能吃到这种可口的"美食"。

          嫂夫人专门拌了两道凉菜,一是凉拌豇豆,一是凉拌水萝卜丝,还炒了一盘茄子青椒西红柿,又用柴火和铁锅红烧了一只土公鸡。这几道菜都是用胡麻油烹饪的。胡麻油口感醇香,是一种久违的味道。这一带农村都种植胡麻。胡麻起源于近东、地中海沿岸,最早由丝绸之路传入河西走廊。胡麻在中国至少有1000多年的栽培历史。

          我从车上拎了两瓶朋友送的1989年由国营小宛农场出品的疏勒河特液,这酒已经珍藏了24年了!我说一醉方休!盘腿坐在炕头上对酌起来。这酒醇厚绵长,回味爽尽。30多年前,我们都喝6毛钱1斤的包谷酒,那酒喝起来甘冽清香,至今让人怀念不已。

          酒喝得酣畅淋漓时,谈起许多往事。遗憾的是,许多年长的一辈都已作古,有的才60多就撒手尘寰!当谈起许多知青时,更是感慨万千。我的长兄安平因车祸在很多年前就夭折了;帅气的凯华于十几年前在华北油田不幸遇害;聪明伶俐的王九也因生活压力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自言自语;还有许多知青已经不晓得他们的行踪了……

          我深深眷恋着我的这些“难兄难弟”,怀念英年早逝的战友,追忆那逝去的艰苦岁月。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神聊至半宿,饮尽了两瓶酒。他醉倒在炕头上,烂醉如泥。酩酊之余,我依稀想起了过去的一位女知青,她叫李邦玉。青春的记忆又让我回到了梦中……

          我刚插队的时候,是"文革"的最后一年,也就是1976年初春。那年夏天,我去距生产队4公里处的草湖挖垡子。垡子就是草甸,用方头铁锹切成方块状,挖出来晒干,到冬天用来烧炕取暖。我干活不惜力,只顾埋头干活。那时规定每人一天要挖4匹车,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6000公斤,至少可装满一辆8吨位的大货车。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几位知青在树阴下卷着莫合烟,一边抽一边说笑话。烟抽完了,各自躺在草地上睡觉。

          "你好!小吴。"我被一串柔和的声音叫醒。坐起来一瞧,原来是四队的知青李邦玉。她围着红纱巾,一双大眼睛和一对浓密的柳叶眉,一张典型的瓜子脸,显得很秀美。她大约是我走出校门进入社会后见到的最成熟最妩媚的少女了!在这遍地都是青草湖泉和牲畜的草滩,她简直就是一位天仙!

          其实我和她并不十分熟悉。因为大队部在四队,我有时去大队部旁边的供销社买东西,口渴了,就顺路到四队知青点讨一碗水喝。大约是缘分吧,每次都能见到她。彼此话不多,她只是微笑一下,帮我拿水瓢舀水。

          不等我回过神来,她莞尔一笑:"小吴,听说你有一本《一双绣花鞋》,能借给我看么?"噢,原来是我抄写的一本小说《一只绣花鞋》。当时正值"文革"动乱年代,书店里没有什么书可读,当时能公开发行出版的长篇小说是家喻户晓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等,但我们很快读腻了。在知青中流传的手抄本很多,如《第二次握手》、《三下江南》、《三条人命》、《一双绣花鞋》等。白天干活,晚上挑灯夜战,将借来的手抄本小说用钢笔抄写下来。在抄写的过程中,知青们可根据自己的兴趣,对故事情节随意加工或润色。因而手抄本五花八门,有许多不同的版本。

          我毫不犹豫,立马从挎包里取出手抄本递给她。她微笑了一下,有些含羞,斜倪了我一眼,"三天内还你。”说罢,她就转身走了。她走路的姿态很轻捷,似乎是茫茫草湖中的一匹骏马。她身后甩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久久吸引着我的目光。

            这时有的同伴被吵醒了,怪声怪气地尖叫起来,我也不知所云了。

            这大约是我最初对女性的认识,既朦胧又美好。转眼到了秋收季节。我们一队的强劳力多,在大队6个生产队中表现最突出:率先将庄稼收割完。生产队长派我们几个人吆着三套车,来到邻近的四队帮忙抢收装运。那时候有规矩,帮别人干活,就由主家管饭。吃响午饭时,几位社员被派到农户家里。我们几位知青被派在四队知青点里吃饭。那天正好是李邦玉做饭。她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女兵装,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女兵裤,脚上一双军绿球鞋,完全一副女兵装束。她似乎不爱说话,只是微笑,显得十分腼腆。四队知青点有6朵金花,一个比一个漂亮,最出众的当数李邦玉。知青点"阴盛阳衰",只有两个男知青,一个有肺病去城里治病了;另一个蔫头耷脑,见了我们只是傻笑一下,一句话也不想说。我们中最淘气的王九戏谑着说,"四队是寡妇村!"

          李邦玉手巧,擀的碱面滑溜筋道,炒了半锅茄子炒青椒,让大伙吃了个净光。

          饭后在麦地里装车,一捆捆的麦子沉甸甸的,要用杈子往车上挑,很费力。装满车,和车把式用绳子捆绑时,刮起了一阵风,带起了沙尘。我的左眼刮进一粒沙,睁不开眼,只好停下手中的活,翻弄着眼皮。几位干活的知青帮我翻眼睑,但无济于事。这时李邦玉提着茶壶来给我们送水,见状,她二话不说,示意我躺在麦秸垛子上,自己倒了一碗水洗手,在我眼睛翻弄了几下后,喝了口水漱口,然后微微张开嘴,用舌头将微小的沙粒舔出来,不等我说出"谢"字,她面带羞涩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似乎更多了。我对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想见到她。她有时也来我们一队知青点走动,还一道去玉门镇看过几次电影。印象最深的是中秋的一天,刚收完了包谷等作物,我约上李邦玉和几位知青赶着毛驴车去镇上看电影《白毛女》。这是一部老电影,“文革”时期被列入黑名单。“四人帮”倒台后,“文革”随即宣告结束,过去被禁锢的影片也开始陆续在电影院上映。

          黑暗中,李邦玉将一块水果糖塞在我手中,我不敢剥糖纸,怕旁边其他知青听到动静,更何况银幕上的故事情节正在高潮处,喜儿变成了白毛女,在庙里偷吃供品。看完电影后,肚子饿了,王九嚷嚷着想去下馆子,可是我们几个男生总共才凑了一块钱。李邦玉笑了,她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来,里面包裹着几块钱。她请我们吃炸酱面,还要了一盘白菜粉条肉,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将盘子清完了。

          “我就喜欢馆子味儿!”王九一边说一边把空盘子端起来,将汤汁舔尽。

            这顿饭花了一块八。她在我心目中是最富有的人!

            次年初冬,我们知青点断粮了,大家到处要饭(现在叫蹭饭)。有时候到农户家蹭着吃,也有时候到其他知青点混着吃。实在没地方吃饭,有时候就要几个土豆,煮熟就着咸菜也算对付一顿。

          一天午后收工回来,我们几个男生正在屋里用木碳烧土豆吃,李邦玉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喜出望外,似乎见到了救星。她摇摇头,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我们赶紧整理热炕,示意她落坐。她莞尔一笑,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小吴,陪我去四队取粮!"我赶紧一溜小跑,在副队长老查家借了一辆自行车,捎着她去四队知青点。四队的知青都回城复习功课了,准备参加恢复不久的高考,就剩下她一个人留守。知青点里一片静谧,黑乎乎的。她打开厨房门,将半袋面粉拎出来。我说:"留一点,你还要吃呢。"她不以为然,"我好对付。饿了,还有社员家呢。再说,我可能要走了......"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将仅剩的少半瓶胡麻油和几只土豆装在一个布袋里递交给我。

          我无言以对,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她拎着半袋面,坐在后座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一队知青点。她二话没说,为我们做饭。她做了拉条子,尽管只有一盘酸辣土豆丝,几个人抢着吃了个饱饭。这恐怕也是我今生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饭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开心,说了许多笑话。我去四队送她的时候,她说我们真逗!

          大约过了十几天的一个傍晚,我和生产队的副队长老查从黄花农场换马回来,一路上得意洋洋。因为我们用生产队多余的几百斤玉米种子,从生产建设兵团换回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这是一匹退役的军马,马的右屁股上烙着一个"兵"字。经过训练的军马非常好骑,只要骑在上面用双脚轻轻一碰,它就立刻奔跑起来,速度既快又匀。从黄花农场到我们一队五六公里的路程,老查赶着驴车,我骑着骏马,一前一后回到了生产队。

          将马送到饲养站,大步流星地回到知青点,正要兴致勃勃地对大伙神侃这一路骑马的感受,不等我开口,赵亭低声对我说:"李邦玉走了,招工了,去华北油田了。今早专门来点上告别,你却去了黄花农场......"

          我一时怔住,但很快稳住自己的情绪,猛吸了一口莫合烟,独自走出知青点。

          我徘徊了几分钟,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却不由自主朝东走去,稀里糊涂地来到四队知青点。两排房子鸦雀无声,我轻轻推开李邦玉的那间门,见屋子里空空荡荡......

          我脑子一片空白 ,在寒风凛冽中行行复行行。路边的白桦林,光秃秃的田野,还有封冻的疏勒河......望着这些朦胧的景致,多么希望再看她一眼,哪怕是她远去的背影.......

          我当时写过一首抒情诗《青春的记忆》,表达了那时的心绪:

          我的梦在飞,

          可是我将它们遗忘了。

          只有那往昔的残梦,

          裸露的白桦林里只有皑皑白雪。

          我认识自己是在一个冬夜,

          但我不会向苍天祈祷。

          村落里还冒着炊烟,

          炉膛里的火光映在梦乡的笑脸上。

          山雀隔着月色看到微笑,

          远处的歌声还在吟唱。

          疏勒河封冻了,

          却留下了落叶的痕迹。

            ……

          从此李邦玉杳无音信,我再没有见到她。只是前不久听老插们说起过她,她在华北油田干着采油工,刚刚办了退休手续。随着岁月的流逝,年轮的翻越,几十年了,一位娴静美丽的少女,一直就像疏勒河般流淌在我心中,让我一生都挥之不去!

            啊!我的青春,我的疏勒河,我的梦……

                                                                                                    知青点门前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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