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路边,两边是绿油油的田地。田那边,不远处就是李家台,我的故乡。我在心里把它称故乡。我像个旅居的人,一路漂泊,好想扎下根须,脚接地气,好好地往上长。我无数次幻想自己体面地回到那儿,回到我的家。可那地方是家吗?那里简直是我的坟。埋葬我乱七八糟的童年,鸡零狗碎的欢笑,虚拟的幸福的坟。可即便如此,仍断不了我对它的念想。我恨这些念想,恨自己要在那里容身的蠢念头,若不是那蠢念头,我就不会上蛮婆娘的当。
一想起这些,冲动与怒火,便像头蛮牛,失控地在我体内冲撞。蛮婆娘的脸就是块红布,烂掉的记忆是双魔爪,扯着那红,在蛮牛眼前抖来掸去,刻意掀翻它的平静,激惹它的火气,让它狂怒不已,不顾一切地抵着牛角铲过来。我转身往回走,一脸要跟那蛮婆娘拼命的咬牙切齿。我急跨跨地走,生怕耽误功夫,这回不能让她躲过去。那蛮婆娘,肯定还赖在店里。以我对她的了解,见不着钱,她是不会走的。她哪会干空手道的事?她还想再来喝我的血。哼,我是不会放过她的。一会儿,我要狠狠奚落她。就像这样,双臂摇晃着她的肩膀,再指着她的鼻子,像她曾经骂我那样,狠狠骂上她一顿。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比划。这头母狼,把我嚼得只剩骨头,现在还想再敲碎成渣?报应,如今她两度守寡,身患绝症,儿子不孝。可叫我见了现世报。我要嘲讽她,要看她的笑话,要作贱她,让她无地自容。
哈哈。
我走得满身细汗。一气恼,皮肤上便黏附着一种怪味,仿佛流出的不是汗,是一股股潜伏的愤怒。我竟然听到,它发出的“嘶嘶”声。真的,现在任何一点摩擦,便能点燃它。我这颗移动的炸弹,随时将投掷过去,爆裂她,碎撕她。我气咻咻地回到店里,妈和妹瞪大眼珠子看着我,看得我觉得自己脸上哪儿不对劲儿。蛮女人呢?走了。走了?嗯。我一屁股顿在凳子上。奶奶的,扑了空,白赶一场。错失战机,遗憾。奶奶的,竟然走掉了。可未消的火气,仍在我眼里明灭交替。我强作镇定,余光快速扫一遍柜台。看那个带锁的抽屉,有没有开过的痕迹?哼,到底没叫她拿走钱。柜台上,几枚硬币压着几张纸币。那是后来的营业额。我拿起它,旋开抽屉,分面值放进去。啪,关上。她俩还瞪着我,像细察什么蛛丝马迹。瞪就瞪,没你们眼睛大?我怼过去,掠过我妹的眼,定格在我妈那双清亮的大眼睛上。我妹知道不关她事,便埋头该干啥干啥。我针对的是我们的妈。满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抵得我憨妈,目光败垂下去。你这个憨女人,谁叫你理那个蛮女人的?难道她害你女儿还不够狠吗?你理她,猪脑子,没骨气。我在心里骂。
日子靠谱地重复,我在自己买下的房子里谋生活,妈和妹是我雇佣的人手。我的店位置好,生意不错。舍得舍得,有舍就有得。我给的面量多,一碗面里牛肉七八片,方方正正的大坨,汤汁味道足,油是健康的色拉油或牛油。开面馆这行,只要口碑出来,利润不薄。我给我妈和妹每月各开3000元,在镇上,是绝对的高收入。其他店里小工,都不过1800元每月。捞面师傅,请的一哑巴小伙,踏实肯干,一月4000元。这活儿,起早贪黑,熬汤制哨子,卤牛肉,甩得全是气力,虽比别家高,但一个残疾人多不容易,应该。再说,也不白请,至少税收这块儿,还是有减免的,又落得善名,划算。这叫“好别人,也好自己。”加上,房子是自己的,省了房租,每月的赚头大几千、一万块还是有的。在镇上,我是名副其实的富婆呵。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的一儿一女。他们离开我已经八年。我的老男人做得够绝情,切断我和孩子们的一切联系,先是拉黑我的电话,后又换掉他自己的号码。我到他的模具厂找他,被保安轰出来。我不再是当年的“老总如夫人”,凭他一声令下,便被架着膀子扔出门。那么多工人,围着我看热闹,指手画脚,满脸鄙夷,唾弃我如一坨屎。后来,我就不再去找他们。如今,我的孩子们是富家公子千金,而我这个亲妈,不过是被扫地出门的破烂货。我妈劝我断了心想,就当没生养过。我反问她,我这么差,当年你怎么还要,何况我那么好的一双孩子,怎么就当没生过?我哭我气我悔,我恨自己没脑子,上那蛮婆娘的当,我恨那个蛮婆娘。全是她出的馊主意,害得我骨肉分离。但一切已晚。
自打儿子出生,她便一直在东莞照顾,直到我生下小女儿。儿子那时已四岁,我和老男人之间,爆发了第一场战争。因非婚生育,孩子们难落户口,一直黑户。我以这理由叫板他,逼他离婚娶我。蛮婆娘是我坚定的支持者,没有她的出谋划策,我一个糊家蛋女人,是没那么大底气的。她让我相信,儿子就是我的筹码,我是有胜算的。后来,婚自然没离成。我男人给我100万,算补偿,要我别再闹。见钱眼开,蛮婆娘劝我收手。她的儿子要结婚,她要回家操办,便哄骗我带孩子一起返乡,回到李家台。
我弟盖房子,买车,买家具,送彩礼的钱,全是我掏的。你们会骂我傻逼,对,我就是一傻逼。我沉醉于“衣锦返乡”的荣耀中,我喜欢村里人看我的眼里都闪着亮,我爹我奶我弟,全都鲜亮地对我笑,我享受他们小心翼翼的簇捧,仿佛我是什么身份高贵的人物。这让人不由对比起小时候的处境,那时的我,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是嫌弃就是怜悯。我的后妈,更是视我如狗。可是现在你看,我蛮后妈作得多细致啊:她不许堂弟妹们再叫我弟“哥”,千叮嘱万纠正,要在“哥”前加个“二”字,改口喊“二哥”。因为,他们有了我这个“亲生的大女儿”啊,我成了这家的“大小姐”呀。她呵斥一帮小的,不许再叫“青青姐”,要叫“大姐”。“大姐”——这是蛮后妈,是这个家,给我的尊称。可惜迟到了十来年。但不管怎么说,是我一直心之向往的正牌身份。它像暗里的一团烟花,耀得我心头灿烂无边 ,也晕头转向。从前的一根草,变成了今天的一块宝。
至此,我奶上街,便再也不躲我。不仅不躲,还亲热地拉我跟她一起。路上,非要我挽着她胳膊,并头并肩地走,愣要走出奶孙间的亲密无间来。每逢遇上熟人,她便长了精神,煞有其事地介绍:这是我家青青,孙女婿在广东开厂,她带两个孩子回家来看我们。听她这样夸口,熟人再把我作一番上下打量:如今条顺颜正的我,衣裳光鲜的我,珠光宝气的我,没理由让她们不信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啊。于是,那些看我的眼光不同了,从前的满眼怜悯,换成了如今的“高看”。
我俨然成为我家在李家台的“社交名片”,刷亮自我奶开始便辱没的门风。用“花钱”这一招,迅速抬高这一家子的身价,令他们一跃成为村里的“新贵”。我爹出门腰杆倍儿直,呢子短大衣,毛料裤子,镫亮的牛皮鞋,昂头挺胸,神奇十足。我弟则成了村里牌桌上的热客,出手阔绰,再不计较小钱,和从前的痞痞赖赖,偷牌换子,输了不结账,完全两码事。我奶穿着买给她的新衣,刻意在村子里绕来绕去,脸上更俏健得意一大截。我蛮后妈更不用说,一身广州货,手上耳朵脖子上金晃晃,偶尔还撇两句“普通话”,俨然一“广广”。这一切的改变,多么迅即,多么翻天地覆,多么理所当然啊。只有我爷照旧,一身老中山褂,一条涤纶裤,脚蹬解放布鞋,嘴里裹着旱烟锅子。我买给他的新衣新鞋,他说留着走亲戚再穿;好烟,他说吸得没劲儿,比不上旱烟锅子,惹得我奶把他一顿臭骂。
我没去见我亲妈,她不见我,她说我丢她人,没把我教育好。我大妹和她一样不联系我,那两个小妹妹跟我本就没感情,自然也是不牵挂。至于后爹,就更不用说,我见不得他,就为那顿打,他也不待见我。我弟十月结婚,我一直住到第二年正月十五过完。春节,万家团聚的时候,我的老男人自然顾不上我们娘仨,回他大老婆身边去了。与其呆在东莞冷情的家,还不如留在李家台,享受后妈一家虚假的热闹情意呢。
腊月,后妈一家四口拖着我们娘仨,进城打年货。弟媳妇一进商场,就像蜜蜂进了花田,这朵闻罢嗅那朵,这件好看,那件还好看。这个广州流水线上回来的姑娘,挣钱的本事没学到,花钱的本领倒激涨。买东西讲究品牌,要向城里人看齐。一口气,从头到脚,挑了两三套,差不多万把块的行头。我蛮后妈嘴上虚晃着“行了,行了,选得不少啦”,却并不伸手阻拦。她巴不得儿媳妇多买些,恨不得把明年过年的穿戴,也提前置办了,替她儿子好好省一笔。你看,连她自己抱着我襁褓中的女儿,手里也不闲,拽着厚的薄的好几件呢。我牵着儿子,陪他们一味地干逛,倒像局外人。我弟选中两套皮装,一套单的皮衣裤,一套羽绒皮袄子加皮绒裤。全是她老婆参考的。属他的最贵,差不多两万多。我的爹,在后妈试穿时,忙着换手抱孩子,挑得并不痛快。最后,还是我帮他选了件羽绒袄子和裤子,加一双森达棉皮靴。毕竟他是我爹嘛,这钱我花得乐意。我给我爷买了件老式冰川羽绒服,黑色的中长款,他人老板,新式样没胆子穿,他一辈子习惯性地老气横秋。给我奶带了件中式对襟酱色缎面袄,她喜欢一切丝光泛亮的布料,这件绝对和她心意。我看见,蛮后妈暗暗撇了撇嘴。
买完这些后,后妈竟然又惦记起逛家具城。拐弯抹角地暗示,她卧室里的柜子过时了,要换套新的。我恼了,没好气地噎她:你们也莫太过分,弟结婚,什么东西都是我买。过个年,哪有连你们的家具都要换的理,真是花别人的钱,不心疼吧?我爹见我这样讲,怕伤了和气,赶紧出来解活儿:是啊,还好好的柜子,换什么换,花那个冤枉钱干啥?说罢,竟狠狠瞪了我后妈几眼,嫌她太事精。我后妈破天荒地没敢支声,低眉顺眼下去。
我的爹,腰杆子是直了啊。从前,他哪敢在后妈面前放个屁,更不消大声呵斥了。这真叫我刮目相看,心里涌起一阵骄傲。到底是我这女儿今非昔比,壮了他的底气啊。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飘飘然。我的眼起了雾,这是多少年来,我爹说得最像样的一句话,管它虚虚假假,总是有护我的意思,叫我怎么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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