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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砖瓦窑》

《小砖瓦窑》

作者: Jeff随笔 | 来源:发表于2020-10-28 19:08 被阅读0次

    从我们家院子出来往右拐,大概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就是原来砖瓦窑的遗址。但现在遗址也早已经了无痕迹,遗址的前方也早已经建了豪华民居,半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也找不到散落下来的残砖碎瓦,那曾经高高耸立的砖瓦窑已经成为了记忆中一道远去的风景。但那里曾经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乐的地方,如同梦中的伊甸园。

    我们家是上世纪末从老屋场搬到岭上,也是队里最早搬出的,后来才有了更多的人家不断从祖辈们选定的洼地里迁出。在那个年代,从老屋场搬出是件大事,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尤其是搬到了大路边,人的视野似乎开阔了,接触到的新事物和信息也逐渐多了起来。

    记得刚搬到现在的地址时,房子附近就有一个小窑。我家院子左前方的那口小水池,就是当时为了做砖方便用水开挖的。后来因为我们建了房子,做砖的场地就搬了。至于窑厂初建的场景,也依稀有点印象,还是在我们上学之前。队里为了建窑厂,要求每家每户捐献陶瓷片筑窑基用,因为家里不够,我们甚至还需要提着篮子到别的屋场去捡拾回来上交任务。土窑依靠坡地而建,外形像电影里的碉堡,大小也差无几,建起来就成了我们队里的地标。

    窑厂是属于队里的集体资产,每个人家都有份。刚刚掀起改革开放,人们普遍都还是无产阶级,住的房子多是土砖砌的,如果能盖上三间青砖瓦房,气势简直比现在的亿万富豪还要拽,十里八乡都会轰动。所以,我们窑厂的砖瓦是属于高档材料,紧俏物资。而我们队里能有一口窑厂,可以认为是资本主义的萌芽,它代表了一种新生的力量在潜滋暗长,并且开花结果,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事,对于我们农户的意义不亚于凤阳小岗村的包产到户。至于经营管理及市场化运作,也大抵是摸着石头过河。烧窑的师傅在队里的地位明显高于一般的老百姓,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工程师,受到村民们普遍的尊重。

    用土窑烧制砖瓦,是非常古老的传统技艺,甚至可以追溯到5000或者8000年前,我们的先祖们就已经有很高明的烧制技术。考古人员经常能挖掘到古代及史前文明留下的大量陶瓷物品与残片,便是很好的例证。而一件技术能够传承几千年不衰,说明它有广泛的适应力,满足当时人们的需求。

    土窑的砖瓦制作方法还是非常传统的纯手工,放在现在人工金贵,恐怕是很少有人用得起了。砖是用一个长方形盒子,一块一块压制出来的,就像用橡皮泥做玩具。盒子就是做砖的模具,所用的材料无非就是粘土,水,还有细沙土。制砖的盒子是长条形,一般一次能制三块。制砖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从挖土到拉土到和泥巴再到制砖坯,都是重体力活,没有很好的体质是做不了的,也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胜任。砖场不大,一场下来也就能码放上千块,基本能满足一个熟练制砖工人两天的劳动成果。白天制做好了湿砖坯,如果傍晚时干了水头,就要进行码垛。码垛好的砖坯还需继续晾晒一段时间,等差不多干透了,才可以装进窑里等待烧制。

    瓦坯也是纯手工制作的。瓦的技术性更强,对泥巴的质量要求也更高,不仅泥要和透,水分更是需要恰到好处。这就需要在和泥前将土坷垃彻底曝晒,晒酥了再浇水才能浇透,也才不会出现颗粒物,否则做出的瓦会因为土粒而破损。另外,对于制瓦用的泥,搅拌的时候水分要掌握好,不能干也不能湿,太干了做不动,太湿了瓦坯容易软掉。那些泥都是一锹一锹人工搅拌,随后还得用脚一点一点翻来覆去地踩踏,可见制作过程的艰辛。瓦坯是四块一起成型的,用棉布隔开模具。刚成型的瓦坯是圆桶形,下面稍微要粗点,因为小瓦是一端宽一端窄的。刚做好的瓦坯不能直接在阳光下晒,太阳光太强了容易使瓦开裂,它只能放在凉棚下面阴干。阴干后的瓦坯同样需要码垛,等干透了集中装窑。

    一般烧一窑砖瓦前后大约二十多天到一个月时间,因为有时候要等砖坯瓦坯数量足够才能装窑。装窑需要3-5天时间,也是很多人一起协同工作完成,有的人挑砖瓦坯,有点人负责装进窑里。挑砖瓦坯是力气活,而装窑是技术活。装窑的时候砖与砖之间交错码放,中间需要留出一定的空隙,烧的时候才能烧透。砖和瓦要分开装,下层是砖坯,上层放瓦坯,才不至于瓦坯被压坏。窑里还需要预留一定的空间让能量自由渗透,任意发挥,至于要留多大空间,怎么留最有效,都是有讲究的,由师傅定。装好窑后,用砖砌墙封闭好窑门,只留一个很小的可以往里塞柴禾的灶口。窑顶也需要进行密封,用土填好夯实。窑的下方是手臂粗细的铁炉塞,柴火的灰烬就从炉塞的缝隙间掉到地上,随后被人们挑到田间地头作为钾肥。

    窑装好后还需要等几天,等柴禾齐备,等里面合理的沉落,等合适的时机点火。

    点火是比较具有仪式感的事件,标志着烧制的开始。点火时通常要用比较优质的燃料引火,要旺起来,后面可以烧稻草秸秆。点火那天,参与烧制的主要人员还会聚集在一起搞个小小的庆祝活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砖瓦的烧制是要将柔软的泥土变成异常坚固的成分,泥土的特性也会随着温度发生质的变化,属于化学反应的范畴。烧制需要很高的温度,连续不停地进行加热,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炼制仙丹。烧制过程大概需要8-9天。烧到一周左右,窑烟会散发出一种很浓重的碱味,烟的颜色也由淡变深,表明火候差不多了。火候如何,烧窑的师傅能从灶口下方观看到名堂,根据窑里的状况凭经验进行判断,决定是否闭窑。闭窑不是简单的釜底抽薪,而要将灶口用砖砌好,用泥封实。

    闭窑后另一项重要的程序就是浇水。浇水我们叫“润水”,是在窑顶部围起来一个土池,往里注水让它慢慢往下渗透。水的用量很大,人们先是用木桶一担一担从百米外的池塘里挑来,后来改用抽水机。润水不但是要给烧得彤红的砖瓦降温,也是让砖瓦上色的关键环节,烧透的砖瓦遇水彻底变成青黑色。水浇得不透或者不均匀,砖瓦的颜色就会出现色差,影响品质,没浇到的地方呈土灰色,不好看也不够坚硬牢固。而浇水过度,伤了水的砖瓦颜色也不均匀,并且浪费了水资源和人力。

    润水后的窑需要适时挖开窑顶的覆土进行充分的冷却,然后才能出窑。否则,里面的热气可能会伤人,或者根本无法靠近去操作,就更不谈出窑。

    从装窑到最后出窑,一个轮回下来差不多需要三四个星期的时间。赶上天气好,一切顺利的话,工期会缩短。砖瓦窑基本露天生产,很大程度上要靠天吃饭,看老天爷的眼色,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通常夏秋是生产的黄金季节,工人们忙活起来会没日没夜。冬天和春天天气不适,很多时间都得停工,处于休整待命状态。春天砖坯和瓦坯不容易制作,更不易晾晒干。而冬天天气寒冷,含水较高的砖瓦坯也非常容易受冻导致破裂,同样不适合大规模生产。一年里除去头尾,只剩中间的几个月是生产旺季,而烧制一窑砖瓦的周期通常近一个月,所以一年下来一般也就能烧制6-7窑。

    冬天虽然不适合制作砖瓦,但前期如果有足够的砖瓦坯储备,烧窑是不受影响的。作为局外人,我们虽然不参与窑厂的实际工作,但还是以观察员的身份喜欢去看烧窑,特别是冬天喜欢去蹭火烤。窑底的炉膛里烧得正旺,整个窑棚里都暖烘烘的,那便是我们光顾的理由。窑烧起来,中途是不能随意停歇的,停下来炉膛里的砖瓦就可能受损。烧的那些天必须两班倒,烧窑的人一烧就是半天,白天的班或者晚上的班。白天还好点,有时候有人过去说说话,帮帮忙。晚上是漫长且寂寞的,一个人面对着红彤彤的炉膛,百遍千遍重复着同样简单的工作,不但枯燥,而且冷清孤独。如果有人过去说说话,哪怕是个根本上没有“共同语言”的小孩子,烧窑人也很开心。为了能够多挽留你一点时间,烧窑人会想法子跟你讲他们知道的有趣的事,我们常常听得忘乎所以,彷佛跟随他们的指引穿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悠远的过去。烧窑人讲的有趣的事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他们身上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相当于纪实文学;第二种是他们听来的故事,他们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转述,彷佛自己的亲身经历,这类可以归入传奇文学;还有一种则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鬼故事”,相当于现在的“魔幻主义”作品。鬼故事让我们很纠结,既喜欢又害怕听,喜欢它的情节和悬念,害怕它的惊怵细节还有某种神秘的恐怖力量。晚上的时候,听完鬼故事一个人不敢回家,哪怕家就在咫尺之遥。

    土窑在队里所处的地势较高,加上窑体本身也有5-6米高,窑顶就成了队里的制高点。在烧制砖瓦的时候,窑顶一般不允许闲杂人等随便爬上去玩耍,因为窑顶高温有一定的危险性。而空闲下来或者非生产季节,就没有人会去干涉你的自由。没事的时候我们喜欢爬到窑顶去玩,或者在那发呆。窑后面的土坡上长满了各种植物,有杂树也有杂草,那些植物对我们有某种新鲜神秘感,充满了诱惑,尽管那些都是我们农村非常常见的植物。每次爬上窑顶,都会例行公事地去观察那些并不特殊的植物,对于我们来说,一草一木都神奇,也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它们的存在不亚于皇家花园里的奇珍异果。

    窑的前后都很空旷,由于地势较高,地面上稍微有点风,在窑顶上彷佛能飘起来。夏天一到,有时家里热得无处躲藏,扇子扇出来的也尽是火风,我们就想去窑顶乘凉。窑顶风光无限,极目远眺,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大有“一览众山小”的磅礴气势。晴朗的日子,没什么烦心杂事,站在窑顶看天上云卷云舒,好不惬意。清风和乡音任性地穿过我的黑发我的手,日子一点一滴地慢慢流淌,生活安静平和,没有一丝涟漪,恬淡闲适。身处乡野村落,远离喧嚷都市,最是怡然自得。

    时间流淌,季节更替,一晃数十年就过去了。岁月无痕,但有些东西在脑海里会有深深的烙印。土窑在十多年前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时间进入90年代以后,随着大型轮窑的逐渐兴起,红砖的质量,价格,成本,外观等各个方面都碾压了传统的手工砖瓦。慢慢地,手工烧制的土窑砖瓦很少有人问津,土窑也就歇菜了。没有人去打理,建筑物很容易荒废衰败,就像没有人住的老房子很容易腐朽坍塌,土窑也难逃同样的命运。土窑从我们的记忆中以某种速度渐行渐远,有时回想起来让人感慨唏嘘。毕竟陪伴了我们几十年,烧了很多的砖瓦,对我们地方建设提供了有力的支持,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搞活了地方经济。

    经济不经济那时我们不懂,年少时代土窑实实在在带给了我们欢乐。它比不上现代城市里的幼儿园或者游乐场,没有灯光,没有音乐,没有玩具,没有色彩,更没有玩伴,只有灰暗,单调,粗糙,简单和接近古老原始的生产资料,还有风貌古朴的生活场景,原汁原味的乡村生活,憨厚朴实的农夫农妇。就是那些没有修饰没有增删篡改,没有掺杂现代科学技术与时尚元素,造就的最真实的中国农村文化与氛围,让我们沉浸其间,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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