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于童年的记忆是混乱的。一方面是红色海洋，喧嚣的高音喇叭和墙上斑驳的大字报，但是另一方面则是宁静平和，有着永远不会下山的夕阳，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昏暗的屋里有了一条条光柱，灰尘在光柱里面跳舞。我会在这样的屋子里，玩西洋的锡兵，造型别致的老爷车模型还有风车与古堡。那是在一个五斗橱的抽屉深处的，玩好以后，大人还会将它们小心地收好，因为这些东西在那个时候是见不得阳光的。另外还有画着各种小洋房和鲜花的床单和桌布，并不用，只是过段时间，老人会把它们拿出来见见阳光，我有时候就会搬一张凳子被这些有鲜花的小洋房簇拥着，在和暖的太阳下，在若有若无的樟脑丸味里打盹。——所以在我记忆的一角，就会有这些景象：风车、古堡、开满鲜花的小房子……
后来上大学，谈恋爱的时候，一天晚自习，我很认真地画了一幢小洋房，对我的女朋友，我现在的太太说：“我们将来就住这样的房子。”——当然，这至今也不过是梦想而已，当然现在即便偶尔想起这样的事情，也并没有沮丧和失望，反而觉得那时的自己傻到不可救药，这种清醒和钝感实在是生活给予我最好的礼物，人常常是因为变得实际和粗糙而获得拯救的。
马尔肯小镇
不过，今年去荷兰，在阿姆斯特丹的马尔肯，我却好像被以往的某种记忆撞到了，心里有一种既美好又酸涩的滋味儿。从阿姆斯特丹坐车半个小时，经过一片绿草丰茂的原野，穿过一条窄窄的堤坝，我们就来到了马尔肯小镇。这个小镇十分安静，安静到每个人一到这里都不愿意大声的说话，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不少家庭都在整饬自己的院子，我们还和一对正在自己院子里辛勤忙碌的老夫妇愉快地打了招呼。
莳花弄草的老夫妇
荷兰人似乎都很在意自己家的院子和窗台，他们是不是将院子和窗台都当做了自己的舞台？特别讲究造型感。如果按照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特能装。他们似乎随时准备着接受路过人的眼光的检阅，也希望每一个路过的人能够通过他们的院子和窗子而知道他们是有情趣、有品位的。关于荷兰人大大的窗户，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那就是荷兰最早是按照门面收税的，所以荷兰人习惯于在造房子的时候，把门弄得小小的，把窗子开得大大的，甚至有时候搬运家具都是直接从窗子里进出的。
荷兰人的窗台
马尔肯是一个小小的渔村，但是却保留了传统荷兰的建筑和街道的风貌。一般荷兰乡村的房屋都会有丰富的色彩，很纯，也很漂亮。不过他们一般不用饱和度很高的色彩，所以并不俗艳。常常是很大的色块，然后用白色显示出房屋的结构，这样就有了线条对于色块的切割，很有造型感。著名的艺术大师蒙德里安就是荷兰人，他的线条、色彩的理念大概就是从他的生活里长出来的。所以我们真的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时时刻刻都在暗示我们，指引我们，只是我们常常是生活中的盲人和聋子，而那些伟大者却愿意并且善于认真倾听和凝视生活，如此而已。
蒙德里安风格的建筑（右下角是马尔肯博物馆）
马尔肯还有许多以荷兰女王命名的吊桥，这些吊桥，我一看就很眼熟，因为常常出现在梵高的画里。荷兰的吊桥是很有名的，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就有一座马海丽吊桥，几乎成为了阿姆斯特丹运河的象征，那是一座大型的铁吊桥，游人如织，络绎不绝。不过在马尔肯，吊桥都是小小的，横卧在静静的河水上面，一律漆成白色，掩映在晴红烟绿之中，既出跳又安稳，更增加了小镇梦幻的色彩。
马尔肯的吊桥
你想想，湛蓝的天宇之下，这样沉稳而又鲜艳的房屋，明媚的窗户还有鲜花簇拥的小小院子，安静的街道，时不时会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从你的身边掠过，那是多么宁静而又美丽的画面啊。我仿佛自己在了梦里。
以前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总觉得“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之类，是很矫情的句子，内心里面是不喜欢的。但是当我徜徉在马尔肯的小街上的时候，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那就是真的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时刻。这很有意思，因为歌德写的《浮士德》中，浮士德希望时光停留在的那一刻，就是他以为荷兰人正在围海造田的时候。荷兰，是不是一个真的能够让时光停留下来的的地方呢？
马尔肯其实还是一个渔村，有一个小小的港湾和码头，坐在码头边的酒吧，看海、看船、看海鸟与人亲热，那是可以消磨一整天的啊。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离不开喧嚣，离不开浮华，但是内心总是会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不如归去。”就像婴儿安稳地休憩在母体里，无所思也无所虑，没有惊恐也没有烦忧。然而，真的要远离尘嚣，似乎又会觉得太过寂寞了。我以前有过一个比喻，人就像一只蜗牛，沉重的壳让它沉重而缓慢，似乎是个累赘，但是真要抛掉那个壳，那么蜗牛也就不是蜗牛了。这个矛盾，大概才真正是人类的原罪吧。
就这样，我在马尔肯的港湾里，怔怔地闲坐着，让海风柔柔地吹拂，让我杯中的冰块一点一点的融化掉，我那么平静地感受着时光在我的身边一点一点的逝去……我以为自己又找到了童年时的感觉。——远处一只渡轮悄悄地靠岸了，又一批游客来到了马尔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