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先生不过只是少年郎,左手撑着伞,右手捧着书,台阶也不好好走,蹦蹦跳跳,像只藏着快活事的小白兔。
松月忘记带伞,躲在屋檐下避雨,少年举着伞迎过去,轻轻出声问了句。
“一起走吗?”
雨势逐渐变小,再等上一会儿便能放晴,松月微微抿抿嘴,然后又点点头。
“好。”
没有任何理由,就这样扶着他的手,来到伞下,陷入他的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
“松月。”
“很好听,与你很相配。”
“谢谢。”
一路无话。
直到少年把她送回歌厅,才俏皮的眨眨眼睛。
“雨季一向来势凶猛,出门还是要记得带伞才行,下次相见可千万不要再被大雨淋湿。”
“妆花很容易引人发笑,但是姐姐过于美貌,依旧人比花娇。”
“我叫田柾国,姐姐有特许,唤我柾国便可。”
年纪虽小,油嘴滑舌却很有一套。
松月笑着冲他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下次出门一定带伞,让你这小坏蛋无处可乘!”
自那之后,两人便熟络了起来。
少年每晚放学回家,总会特意折到歌厅,耐着性子蹲在门口,等待松月挎着手包小跑进楼。
“姐姐今天也很好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今天来的有些晚,让我蹲在门口腿都要麻了。”
松月笑弯了眼睛。
“小无赖,我何时说过让你等我?”
少年笑嘻嘻的点点头。
“姐姐说了,姐姐姣好的面容时刻都在呼唤着我,我不来和姐姐说几句话,这第二天啊准要难受,姐姐你现在别看我还在读书,待我成年之后定找父亲说说,把你娶进门做我的老婆。”
“那你快快长大,姐姐等你。”
老板高声喊了她的名字,松月匆匆答应,便跟着其他姊妹一同进了屋。
事后松月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自己只是一介歌女,而那少年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家里总会给他选个门当户对的合适女子。
松月掐着烟,口中慢慢吐出一团烟雾。
她呆呆的坐在石阶上,数着星星等日出。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田家要给小儿子娶亲的消息,整个田府里里外外都被红色包围,看得松月有些刺眼,当晚回到歌厅便任性的留了宿。
老板给她留了间上房,跟她讲即使社会动荡要懂得享乐,她接过钥匙,以为是老板体贴,没想到却遭歹人暗算,被常来光顾的商人纠缠,扒了个精光,扔在床上。
那中年男人把枪放在床头,似是威胁,又似是恐吓,粗暴地分开松月的双腿,带着炙热的火把,挺进幽密花园,燃尽所有生机。
入眼皆是红色。
倒是和少年当日的喜气十分相衬。
松月抓紧床单,喘着粗气却喊不出声。
滑下几滴眼泪,落在地板上,混入泥土里,变得浑浊。
“田家公子昨夜行婚前留下书信逃跑了。”
“说是好像南下念什么军校去了。”
“那家里的小媳妇怎么办,等人回来守活寡啊?”
“不知道,不太清楚。”
松月穿着旗袍站在人群中,本想随便拉个人问个清楚,开口之后却又觉得自己失去了发问的资格,最后干脆傻站着,直到夕阳下落。
“他该放学了。”
松月慢慢转身往歌厅的方向走,途中遇到大雨,也不管妆容如何,一路淋着,像个滑稽的小丑。
回到歌厅,毫不犹豫的迈进屋子里,被声色所淹没。
再遇少年,已是三年后。
他穿着军服,坐在歌厅的角落里,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听她唱从不曾听到过的情歌。
一曲歌毕,她端着红酒来到他的面前,轻轻说了声军爷看着有些眼生,惹得田柾国脸上笑意立刻全无。
“松月啊,过来坐。”
松月回了句这就来,便起身坐到田柾国对桌中年男子的大腿上,为他倒酒,替他烦忧。
他不知道这些年松月到底都遇到过什么,来到后台见到其他姐姐们仔细打听,才知道如今的他们都已跌入深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看不破也说不破。
他每天晚上都会腾出一些时间,坐在歌厅里听她唱歌,尽管她对他的态度还是那般冷漠。
他给她身边的姊妹们挨个送礼卖好,只求她们能替他在松月面前多磨一磨。
田柾国天天在歌厅门口堵来堵去,最后扰的松月还是松了口。
她说,你快回家陪陪妻子,这些年她怕是也不好过。
他握着她的手,执意日子只能跟她一个人过。
她笑他天真,道没有人会喜欢破烂不堪的旧花布。
他拍拍胸膛,笑说姐姐一如初见那般美丽,只是妆容比当年更浓,与你不太相配而已。
松月蹲在他当年经常蹲的那个角落里,点燃一支香烟,将烟圈尽数吐在他的脸上。
“有那么美,我怎么不知道。你先回家陪陪家人,然后带着你的人和枪,去干你该干的事情,日子不太平,咱们谁都别想过的安生。”
田柾国接过她的烟,衔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你等我。”
离开的前一天夜晚,两人一起宿在了歌厅。
松月手里捧着那把有些烫手的钥匙,插进锁眼里,哆哆嗦嗦。
田柾国握着她的手,微微向右一拧,散满玫瑰花瓣的大床便迎入眼中。
像是命运在讽刺她一样,同一间屋子,做着同一件事情。
他将她圈在怀里,吻着她的鬓角,询问可否将她彻底占有。
松月将自己的小手覆在他的大手上,侧耳回吻。
“只要你不嫌弃我。”
进入的时候,田柾国的指尖在她的皮肤上轻轻划过,她微微的抖了抖,咬着嘴唇默默地忍耐着。
一下一下,像是乘着小舟,在湖里慢慢的游。
他凑在她的耳边,跟她说我喜欢你。
她极力忍着呻吟,没办法回应,只能将答复全都掰碎,涂抹在嘴唇上,变成另外一种结合。
吻到动情时,无论滋味如何甜蜜,都让人有些意犹未尽。
“你要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生活,让我知道你过得到底好不好,这样我心里多少也能有个念想。”
“还有,松月啊,以后不要再叫我田长官了,听着生分。”
松月搂着他的脖子,做出一个无辜极了的表情。
“那我叫你什么,柾国?阿国?小坏蛋还是小无赖?”
他低头轻轻触碰她的锁骨。
“唤我先生。”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第二天醒来,松月依旧过回了浑浑噩噩的生活。
不一样的,大概只有闲下来的时候。
她趴在桌子上,握着新买的钢笔,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她对他的思念。
从花开写到花谢,从埋怨写到后悔。
她说,我让先生北上伐贼,原本只是一时赌气,气你将我无故抛下,气你空头惹我欢喜。不过现在松月只愿先生可以早日归来,先生便是松月的安定。
然而松月并不知道这信应该寄于何处,她只能把写好的信藏在心里,扒着歌厅的大门,日日等待他的回音。
等待永远都是漫长的,但是收到先生寄给她的书信,松月心里还是抹了蜂蜜般欣喜。
她将他寄来的信,全都收在一个小木盒子里,得空便拿出来瞅上两眼,宝贝得不行。
可惜好景不长,小城也没能逃过战火。
松月本想一直留在原地,等先生回来找她,奈何身体近来的反应,让她不得不选择了活命。
可是离开了,先生寄给她的信,她就再也收不到了。
松月抓着裙摆,最后还是跟着逃难的人群离开了小城。
和先生再就没了联系。
“后来呢?”
“后来?再就没有后来了啊。”
松月不知道先生的死活,先生也不知道松月的具体下落,两人皆在月光下祈祷,对方可以过的快活。
外婆直至年老容貌依然胜人一筹,可惜她过得并不快活。
风情万种,却落得个百年孤独。
老太太上周还在劝我,趁早找个心仪的男孩子,收拾收拾嫁人得了,我撅嘴赌气,跟她耍起了脾气,说她迂腐古板,笑她八字克夫。
我妈知道后,冲进厨房拿着擀面杖追着我满院子胖揍。
我不理解,跪在地上大声哭嚎,认为自己没有说错。
直到我妈告诉我外婆年轻时的故事,我才明白自己的愚蠢。
我哭的鼻涕眼泪糊一脸,趴在床边向老太太道歉,老太太没有生气,反而摸着我的头,跟我说没关系。
只是没想到,时间过了也就不到一周,老太太就挺不住去了极乐。
临走前,她躺在床上,抓着我妈的手,一会儿唤着阿国,一会儿唤着先生。
我不知道,她见到的究竟是年轻时穿着学生制服的阿国,还是穿着军装的先生。
葬礼办的很隆重,我们一大家子听着风水先生的安排,朝着外婆离去的方向,趴地叩首。
我伏在地上,没忍住哭湿了衣裳,心里念着外婆平时对我的好,同时又觉得外婆的一生过得实在是苦涩。
火化,埋入尘土。
希望下一世,她可以被爱的再久一点。
过程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只有淡淡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即可。
不要再是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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