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过春节越来越没有年味了。年味是什么?
小时候,要过春节之前必有几件事情要做。一到腊月就弄柴,青杠树枝丫,柏树丫枝,从树上“剔”(一声,指修剪树上多余的丫枝)下来,捆成一捆捆地,码满屋檐前后。各种杂树“岩头”(砍树后留下的一截浅浅地树桩和下面的树根)盘出来,用斧子劈成柴块。为的是过春节烧点好柴火。腊月二十三日,打扬尘。用一根长竹竿,绑一把枯草,穿一身罩衣。把房梁上,檩搁上,墙壁上那些挂着的薄丝网和烟子熏的黑扬灰一起扫下来。扫得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扬尘和薄丝网。春节前把老祖宗坟头上打扫干净,割掉杂草,铲掉新蹿来的竹根,树根。再培一撮箕新土在坟背上。春节前务必要赶一次场,除了置办纸钱鞭炮、海带瓜子花生糖果汤圆芯子,还要理一次发。有的老头子一年 难赶一次场的,都要在春节前赶去把头发理一下。正月间一个月理发师傅都没有生意。
过年前,都在忙着做各种准备,大多时候在准备吃的。泡糯米,做汤圆、煮醪糟,一泡一大桶,正月初一到十五,家家来客吃醪糟汤圆。泡黄豆,推豆腐,一泡一大盆。做豆花、煎豆腐、炸豆腐,豆腐干、豆腐丝。有时还要准备炒米,在一口铁锅里铺一层细沙,细沙烧热了,把蒸好晒干的糯米倒进去,不停地翻炒,几下炒出一锅炒米。泡一碗炒米,加一个荷包蛋,供客人“打点心”(稍微吃点,撑肚子)。有的人家想方便,用机器炒。手摇机器炒米的,每年春节前来一回。选一个房子密集人口多的大院子,附近的人背着要炒的米和苞谷,带一点白糖和柴块去,轮流为大家炒。没有炒的人就在院子里候着,看炒米摆龙门阵。嘭地一声,一股巨大的热气四散开来,爆米花和爆苞谷子爆在一个麻布大口袋里,带着一股浓浓的烟雾和香气。烘下酒菜,每年猪杀了,把猪心、猪肝、猪舌子、猪耳朵、香肠和老豆腐切成一块,装一个竹蓝里,吊在灶檐上烘。来客时,一样切一点,配一盘拼盘。有时还配一盘切块的咸鸭蛋。下油锅,各着春节要吃的油炸食品,都在春节前必须备好。春节期间不许烧腊锅。烧肉洗肉,初一到十五来人客气,要吃的肉,都在年前准备好。在院坝里烧一堆火,烧猪老壳,猪尾巴,猪脚棒。把皮烧得焦黄,滋滋冒油,然后放一口大锅里,烧热水刷洗成金黄色。
每年春节照例要做一些针线活,做新布鞋、新袜底、织毛衣。穿新衣,以前是喊裁缝来家里做一次,一家老小的衣服都做齐,做厚厚的夹袄和棉背心,背心是灯芯绒的面料。后来都在街上买,正月初一天尽力穿一身新。小孩子的布鞋要做大一点,新做好的布鞋给小孩试穿,脚后跟还要留一指宽的缝隙。经常看到妈妈在年前打酱壳、纳鞋底。还有几样东西,让你能感受到祖国的温暖。一张画报、一包白糖,每年过年前,队长一家一家的喊去领。画报是带日历的画报,每年画报上都印着一个乖巧喜人的孩子,每年不一样,这是独生子女画报,那面墙上按着年号顺序,贴满了一墙独生子女画报。白糖是用报纸包的散装白糖,一家有几口人就分多少,是论两分了包的。发白糖不晓得是什么缘由。有时还要分鱼,队里有一口堰塘,灌溉庄稼用,也养鱼。白鲢鱼,草鱼,鲤鱼,从堰塘里打起来,每家分一点,鱼大了的,两家分一条。谁要鱼脑壳,谁要鱼身子。后来白糖和鱼都不分了,唯独每年还有一张独生子女画报。如果是军人家庭,每年还有一张军人之家的专属画报。画的仪仗队升国旗,画的海陆空的军人形象。
过年前,听到有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响了,那就快过年了。那是卖鞭炮的人在试响。你这鞭炮好不好,放一个来听听。扯一个大炮,捻一捻印子,借灰笼里面的炭火一点,扔到半空中,嘭地一声响,耳朵也嗡地一声。桃花瓣似的纸片洋洋洒洒地飘下来。每家每户都要买几十个大炮和几卦鞭炮过年放。
一边准备过年的物事,一边都念着过年。心里念着过年,才觉得这个年有意义。终于等到过年那天,其实在心里年已经过了一大半。现在有人提议,春节要增加假期,也是有道理的。春节放15天才是真正的春节,春节前还要做充分的准备,没有准备,没有参与的春节过起来趣味少很多。春节真到了,除了吃吃喝喝,还是吃吃喝喝,在这家吃吃喝喝,在那家吃吃喝喝。家家都是那些菜,只有味道上的细微差别。可能有的炒米里面有一粒老鼠屎,青菜黑了,盐放多了。有的汤圆晒红了,醪糟有点狠了。有的酸汤鱼特别入味,有几样新奇糖果待客。客人会说这家日子过得邋遢,这家的媳妇不勤快,这家的儿女在外面有出息。
过年那天中午开始吃好的,所有的肉在一口大锅里煮熟了,夹起来盛着,备用。猪尾巴必须留到正月十五日吃,意思是圆尾。猪脑壳炖好后,把猪嘴巴切下来做下酒菜。把猪牙梗撕下来给我吃。过年中午的主食有,海带炖猪脚棒、酸萝卜鱼,炖鸡公。开吃前,放一顿火炮,烧一堆纸钱,敬一盆肉(不能缺猪嘴和猪尾巴,象征有头有尾,才是一年)。堂屋里神龛下,院子外头,猪圈里头都烧都敬。敬到猪圈时,顺便把肉汤倒一点在猪槽里,让猪代表猪王爷喝一口,保佑猪猪兴旺。爷爷在世的时候,过年那个上午他都在忙着折纸钱,折好纸钱用毛笔写上名字,某某亲人收,每一叠纸钱上都写,写好了烧在神龛下,喊逝去的亲人都来领。离得近也去坟上烧。
春节初一天要早起,大人不能喊,要小孩自己起。起床后不能扫地,扫帚都藏起来了。洗脸水不能往外面倒。今天可以任意吃零食,瓜子花生糖果装满一荷包,想吃就吃。大人们也例外的剥起瓜子来。早上起来要进财,野外的柏树丫枝,抱一捆回来,放在睡房里,代表一年财源滚滚。洗脸水不能外倒是不能让财散了。初一天见了扫帚,会挨野蜂蛰。初一天起得早,这一年每天都起得早,要是早上还看书,那是更好了,真是开了个好兆头。
初一早上吃汤圆,一人一碗汤圆两个圆蛋。汤圆是芝麻芯的大汤圆,圆蛋是煮好了薄了壳的蛋。吃完早餐去坟上烧纸,放鞭炮。初一天一般不走亲戚,除非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家。有的人忌讳,哪里都不去。初一天又不能干活,就提一个新灰笼,穿一身新衣新鞋,到田坎上,菜地里转悠一圈,真是什么事都不用干,放宽心的耍一天。有时顺便提几个萝卜,拔几颗青菜回去,晚上就吃萝卜青菜解油闷。
初二开始,亲戚走起来,先是最亲近的亲戚,后是疏远一点的亲戚朋友。走亲戚一直可以走到正月十五后。这段时间常看到路上牵着一大串人一起走,先是去那家走亲戚,然后那家的亲戚又一起来这家,两家的大人小孩,穿得花花绿绿的,热热闹闹地,喜气洋洋地走。走亲戚,小孩能得红包,红包包着三五块钱,可以买一根甘蔗,买几斤桔子,买两包葵花籽,买几个气球,买一把会响的手枪,买些擦炮,小花炮,小孩就可以玩得很开心。正月初二走外婆家,外婆家客多。吃完午饭,可以拉几桌打扑克牌,打“妹儿牌”、打“梭二钱”。小孩没得事情做,或去街上逛逛,或去地里砍几棵菜玩,或窝在屋里烤灰笼,看电视,剥瓜子,打牌。小孩打牌输了刮鼻子,贴胡子。表姐弟妹,有七八个孩子。晚上围着火炉烤火,每个小孩霸一个灰笼,围着火炉烤火。那些过年前准备的柴火,都投身火炉,把炭火烧得旺旺地,脸都烤红了,烫了,翻个背面再来烤。灰笼烤黄豆,烤糍粑块,香香地糯糯地,那时候外婆还在世,外婆在铁网子灰笼上,翻来翻去的烤着,分给七八个小孩吃。玩猜谜语,一个小孩出一个谜语大家猜。什么“金藤藤、银藤藤,不开花,结铃铃”,大家异口同声说“地果儿”。什么“麻帐子、红房子,里面住着白胖子”,当然是花生啰。来来回回大家也只能说那些老掉牙的谜语。大姨父特别爱逗小孩玩,捏着我们的手,和我们玩扳手劲。看手相,数罗罗儿,筲箕儿。大姨夫是个深受长辈和小孩喜欢的人,但一生却遭遇了很多不幸。每年有两次,在外婆家能聚齐所有的亲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欢聚。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外公的生日。
初三走姨家,三个姨家在一条线上的,走一路,吃一路。去三姨家刨白薯(那时白薯很好吃,当吃水果)、甘蔗,去大姨家盘米花糖、炒红薯果果、炒干胡豆,去幺姨家吃烫毛肚火锅,有一年还吃到香蕉,特别稀奇。然后又转回到我家里来,吃柚子,橙子,桔子。小孩不喜欢吃大鱼大肉,倒喜欢盘零食,每个荷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到我家来的山路难走,走一回,够他们的脚疼几天。还怕山沟里的毛狗来背小孩。一入夜,山沟里除了屋子里的灯光和暖气,外面都是一片漆黑,一片寒意。每人夹着一个灰笼,围着火炉烤火摆龙门阵,听我奶奶讲过去的事,解放前和解放后的。困了就去楼上睡大床铺,大床铺可以睡10几个人,人多挤在一起,滚来滚去。下面铺的稻草也特别松软,厚棉被盖起特别暖和。
初五六七八可能去幺姑家或者幺姑到我家来,奶奶每年都说,幺姑每年拜年,把猫猫狗狗都拜完了,才来我家拜年。去幺姑家能耍好几天,幺姑爷喜欢小孩,他家还有很好看的电视。后面还要走一些人户,跟着爸爸去另一个镇上拜年,走本家的亲戚。一混就到十五六了,学校开学了,年近尾声了,鞭炮声越来越少了。
现在人们常说一句话,生活要有仪式感,年就是每年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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