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心
这是四月。
已经是深夜了。洪子说,“哥,冷了,回去吧。”
这个城市的夜晚,冷冷热热还是三七开。
下班后,花半小时给洪子弄头发。然后,两人在美容店门前台阶上抽烟撅啤酒瓶闲聊看过路的女人。
啤酒也是酒,灌多了舌头也会凹凸不平。
他拿眼瞄洪子,洪子的眼耳鼻喉浸没在幽暗灯光的阴影里,摩丝牢固粘着的发型牛角一样杵在脑顶。
对,一支牛角。他忽然想笑,嘴角刚打开,又缝合上。
洪子的头发是他理的,发型是他做的。老板要求美发店员工随时更换发型。洪子的头这次交给了他。老板说,“那个啥,你自己的发型就那样吧,洪子的得有新意。”
使劲一嘬夹在指缝里的烟屁股,一个浓妆艳抹的烟圈鬼魅地盘绕起来,遮挡住了他脸上的不好意思。
马路上人车稀少,空气显得十分呆滞。
这个庞大的平民区劳累过度,终于要休息一下。明天,这些灰墙低檐的砖瓦房将再次醒来,附在城市的车轮底下前进。
这是城市的一部分,是城市最初的一部分,城市从这儿长起来。他却认为,等到城市长大,这儿却成了城市的烂尾。
这里只有两种人,本地人和外地人。本地人一般是鱼,外地人是虾,城市的大网把鱼捞走放在高楼大厦里,剩下虾们盘踞在这池浑水里。
老板也是外地人。老板的理发店从一个推子、一把剪刀发展到雇五个伙计,老板是虾中的鱼。
他们聊老板。老板是可以聊的,老板其实没什么可聊的,老板已经在他们的段子里变得陈旧。比如老板话说得快,往往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飘到门口,河南腔像彗星一样从里屋扯到大门外。比如老板的松鼠尾辫子,粉的、紫的、蓝的、白的,各种颜色都染过。比如老板的表妹老婆,高过老板一头,雄赳赳气昂昂,张口说话,上半身就大面积震动。都不新鲜。
新鲜的是,下午,隔着玻璃门,他和洪子看着老板飘洒的粉红衬衣带着脖子里的金链条窝进一辆粉红的轿车里。随着一阵轰鸣,一条粉色的床单飞走了。那是一辆二手奥迪车。
老板是去赴徐太约的。
便宜都让老板沾了。不,是让老板占了。
但是扎着粉色辫子、戴着粉色眼镜、穿着粉色衣服、胸肌平平凹凹的老板,模样好可笑好可笑是不是?心里裂开很大的缝隙,愉悦感像地震波一样无可挽救地冲在脸庞上。
他们聊徐太。徐太是一具近切而遥远的美好肉体,是一口一口咽下的唾沫。但是徐太在别人的故事里。带着些恶意的好笑,甚至星星点点的邪恶有没有?可是,拿着一根银针往心里头深深细细地挖,能不能蘸出醋意?
他们聊那个女大学生。女大学生在他的故事边儿上,他不让洪子多说,她也不在他们的故事里。
他们聊美容美发学校的事儿。那更没的说,谁都不愿多说。那是多烂的地儿。
洪子跟他讲家里的事。谁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晚,他把洪子当成了兄弟。
但是,他没有讲自己的家事。他不跟人讲家里的事。
烟头已经燃烧到头。他习惯地捏着烟头的头又亲半口,鼻孔里一缕轻烟出来散在脸上,然后把烟头摁在地上,用拖鞋鞋底碾碎。地上烟头扎堆。
洪子说,“哥,烟也抽的太多了。有啥烦心事?”
他简短截说,“没有。”
洪子嘿嘿一笑, “嘿,我不信。下午那个女大学生跟你说啥了?”
他对洪子说,“我重新给你弄头发。”
洪子说,“弄个球,就这样挺好。”
他说,“你脑袋是球?”
洪子说,“是个进水的球。”
他说,“傻球,有事别总往自己身上找,跟你有关系又没关系!你得看开一点!”
这话听着像是劝自己。
第二天是“五一”假期。
说好了,下午,他、洪子、顺子三个人结伴去欣赏博大精深的帝景。老板昨天高兴,顺口就答应了。
不过,一早,还得把五个人凑齐。按老板要求,他这个店长每天早上都得把人拢齐,传达老板的指示。
天气晴暖。鸟叫洒满天空,绿色勾勾连连,风裹着薄被拂过大地。女人把填补身体空档的衣服掏出来,突出来本身的高高低低。半大小子们的肌肉撑破衣服,闪着一层一层的荷尔蒙。
他们几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子,半袖的长袖的花花绿绿的穿着,大门口歪歪扭扭地站着。他是老星张国荣式的黑色发型,剩下几个有的红色大扫帚、有的西瓜皮,洪子呢还顶着一个牛角。手里都扭着手机,手指头翻飞着聊天。他站在台阶上,琢磨着说什么呢,买早点路过店门口的肥婶却笑喷了。他也觉得娱乐。
他说,“解散!”
他去敲老板办公室房门。
他佩服老板的一个地方是,无论前一天晚上做什么事,第二天永远第一个到店。
今天早上,老板进店却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还是粉衬衣、金链子、黑色松鼠尾巴。黑色松鼠尾巴,说明老板心情一般。
老板手里正把弄着大屏苹果手机,大拇指梭子一样上下滑动,嘴巴张着,下巴像是要掉下来了。脚丫横在桌上。
美容美发店讲究的是仪容洁净,这个店是老板的,所以他们必须洁净而老板不必。
老板不抬头,撇着眼皮说,“为什么不集合了?你说,说说。”
白净脸上两只大眼袋倒像眼睛耷在手机上。
不是好兆头。
他原以为老板会动怒。老板却说,“那就算了。”
这句话像是一只手把他的气门轻轻拔掉,他准备的说辞缩成地上一个空袋子。
真没意思。他的眼把老板翻了个遍,他实在找不出这个人身上写着的老板两个字在哪里。
如果我是老板呢?他想。
老板还撅着辫子。今天的辫子是黑色的,奇怪的原色。老板说,“干活去!看什么呢?你看我干啥呢?会可以不开,我每月给你开的店长工资可不是白开的。每月收入得给我保证啊兄弟。”
老板的下巴已经归位,不但归位,而且把嘴唇拉紧,后面的每个字都像是机器削出来的,冷冷的硬硬的。
前任店长半年前因为没完成老板下达的任务,被老板撤了。然后,换他。工资每月就多三百块钱。其实这个店不需要店长。其实,老板一早到晚差不多都耗在店里。多花三百块钱,多一份派头。
这个地区,就这德性,谁当店长,店里的收入变化也都在零头上。
厨房厕所的水管子,小孩尿尿似的流淌,可也是自来水呀。遍布平房区大街小巷的下水道井盖,夏天暴雨袭击照样腌臢横行,可是毕竟有宽大的向下通道。斑马线停车线线线不缺,车乱放人乱走,警察随时罚款贴条,可信号灯多的是。这些都在证明这个地方的烂尾特性,是大城市给乡村留的一个出入口。
想混城市,先混这儿,一步一步来。小门脸房里,小超市、小饭馆、卖衣服摊、装修装饰建材店、小旅馆、小歌厅多的是。做着跟老家一样的生意,平等地呼吸着大城市的霾,吃喝玩乐不出平民区。当然,挣了大钱去什么屯什么海撒钞票暂且不提。也有不少一两个人的美容美发店,境况半斤八两。
所以,不能跟中心城区那些美容院比,把推销会员卡推销护理产品作为主要盈利点。有些固定会员,时不时还有散客来,还能卖点儿护理的东西,不错了。
他把这个地方看透了。却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里沉下去。现在,沉着吧。
老板是个透明的人,老板的情绪全堆在脸上,喜怒哀乐只需看褶子,多少褶子放的地方在哪里。今天一脸的褶子游走不定,阴阳怪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板好像受到了惊吓,老板今天早上来店里让大家受到了惊吓。没想到对老板昨晚的美好揣测终于是冒昧了。
他往外走。老板把手机屏上的灯关了,站起来。洪子正在擦镜子。老板突然声音里浸泡着酸菜水一样喊起来,“洪子,你这发型就是我想要的。我们YYY美容美场就是靠创意干起来的!那个啥,给洪子发顶散开,对,就一撮儿,用粉发带挽上,再梳顺了。OK,就它了!”
去了个尖儿、多了个穗儿,洪子顶着一顶黑色圣诞帽走来走去。
老板晃着手指、晃着脑袋、晃着辫子说,“那个啥,多出点子,我看好你!”老板是对他说的。然后一甩胳膊,划了半道圈,补一句说,“我,我看好你们大家。”
老板是个实在人,说起谎来就结巴。
老板亲自上手,跟大家一起麻利地铺开干活的家伙,又说,“我们谁也不靠就靠自己,靠别人施舍的是傻子!傻子!”
说完,老板自己攥了攥拳头。老板快被自己感动哭了,眼睛里满是灯光。
他们都想到了徐太。看来,老板撞了墙了。昨晚老板的约会,砸了。
徐太一口京片子,忽然住进平房区,忽然成为美容店会员。徐太像京片子口音一样神秘而让人敬畏。
徐太本来是冲老板来的。
老板其貌不扬,但是老板有本事。什么发型到他手里都能玩的转。老板一双细长的手,筷子一样在黑的白的头发丛里翻飞,剪子、推子喳喳喳喳,女仆一样跟着老板,左转转,右转转,顺溜极了。
慕名而来的徐太让小店里的人激动的得东倒西歪,小店成了一艘翻滚在波浪之上的小船。
那天,徐太说,黄老板是市美容美发商会会员吧?市里几个商会去年搞联谊活动您参加了是吧?在科学会堂那次?您的辫子,不,您的发型那天还染成了紫色,太特别了!看得出您是个讲究的人!”我一直记着您的名字呢!
说的老板脸色潮红。
那次辉煌的经历留在墙上一个大相框里。黄老板和什么会长主席一干大老板总经理百十号人的脑壳窝在一块儿,镜框太小了,所以省略了眉眼。但是黄老板每次都能准确地指出自己在哪里,指出哪个脑壳的标号叫做谁谁谁谁。只是他拿着放大镜也没找出徐太。老板捂着下巴耗了半天,才点着头自言自语,哦,想起来了,活动没结束就有几个更大的老板老板太太离开。徐太一定在那些人里边。嗯!所以,口气才那么大呢!
当然,参加什么协会都是要掏钱的。能把自己的脸印在那么多大人物的心里,这点钱值。这不,有回报了不是?
有一次,徐太袅着旗袍要走出去,忽然停下了,轻轻转过腰身对老板说黄老板啊,“随便问一句啊,想不想把店开大一点?这个地区缺一个成规模的美容院。您要愿意啊,我给你投钱。”
这句话把小船撞翻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没明白啥意思。
当然黄老板到底是老板。黄老板说,“那敢情好哇!”
徐太目光里藏着坚定的石头。徐太说,“美容美发产业很大,你有技术、管理,我有资金,希望我们携手开创更大的天地。如果做得好,我们做成连锁机构,将来还要上市!”
徐太走了,留下一个等待爆炸的气球。所有人都用眼神等着老板把欢呼雀跃的气氛剪彩一下。老板把眼睛收成两个点,脱下白色工作服,掸掸杰尼亚衬衣,对着镜子扶了扶一根一根粘得板实的鬓发。
然后,大家都以为他要吃独食自己乐呵的时候,老板却突然跳了起来,嘴里喷洒香槟酒酒花一样地嚷着说,“靠,要发财了,徐太可是鑫鑫鑫投资集团的董事长啊!”
那癫狂的模样,真像在城市白呆了这些年。可是谁不高兴呢?他想。
据说,徐太是躲事儿才来这儿的。当然,只是据说。可是,又为什么来这儿小住呢?
徐太是一个谜,一个高大上的谜,一个他们没有认知的谜。那些谜都写在书上,刻在荧幕上,与他们隔着纸张的距离、光盘的距离。他们用粗糙的手指去抚摸,用新鲜的眼神去扫射,但他们接触不到故事。那些纸醉金迷的奢侈,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商战,那些巨额数字的变化。徐太也许是那个系统里掉出来的一个零件。这个零件落到这个地区就变成了一个传言。人们突然觉得,这个地方还可以藏龙卧虎。这个地方与高大上并不遥远。也许,里面藏着无数个高大上呢。
徐太每次来店,都由他洗头。老板定的。他是店长嘛。
刚接触徐太,那凹凸的身体散香的气息像磁铁把他的手眼使劲拽啊拽。闭着眼睛的徐太温软但有力清晰地送出三个字,好好洗。
他修复一下脸上的变化,把心从嗓子眼儿摁下去,再摁下去。把心思都调集到手上,轻开水龙头不让水珠子溅起,把手放在水盆里让水一层层洇漫上来,感受水的真实温度,直到皮下觉出了舒爽,擦干,把手指轻轻敷上徐太额头,从发际线开始钉耙一样给头皮松土,把黑亮的长头发理顺,然后捧着水滴灌浇筑上去。香波抹在手上,渗进头皮发间。他能听到徐太柔韧的头发伸展腰肢,顺畅地呼吸,也能听到徐太起伏的内心,在变慢的时间里归于平静。
一块拖着时间慢舞的表。在这块表的节奏里,徐太安安静静地半躺着,经营着一个气场。他顺着气场的指示,不由得把自己的气息调匀实,调舒缓,调轻淡。
洗完,他扶着徐太坐到美容椅上。老板的腰已经站成一块柔韧性十足的弹簧,随时准备为徐太做头发。徐太适应老板的手法。并且在弄头发的时候,老板一边转圈一边说自己的想法。徐太时不时黄鹂鸟一样脆生生地嗯嗯答着,除此之外没有多的字儿。
每次临走,在他递给她外套的时候,徐太都要抿一下嘴唇说,“你不错,控制力强。别看你只洗头,可是洗的不错。让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当然,手艺还是黄老板的高。不过,黄老板啊,这个小于,好好培养,你不用我用啊。”
老板脸色阴着笑说,“好好,我们都为徐太服务。下次您来,让他给您服务。”
心跳加速。当然,他只能弯腰说,“谢谢您,欢迎您再来!”
老板却对他不爽。
徐太走了。老板说,“那个啥,别给我得意。我告诉你,就你这抽烟的毛病,还叫控制力强。徐太那是瞎了鼻子了!馋?你就去追,追到一个井里,你就心安了。想当鸭?你这身子骨几天就被掏空了!还是老老实实给我理发吧!!你以为你能单飞?早去了!就你那两把刷子,跟我当年比,那嫩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你能吃多大的苦?大冬天煤炉子灭了,半夜起来生煤炉子,拿蒲扇扇拿嘴巴吹,眼睛里钻进去指甲盖大小的煤灰,你们受得了吗?你们凭什么不服气我?都给我好好干,等有大集团看上咱,乘着资本的翅膀,整个大大的美容连锁机构,不会亏待你们的!”
他对老板的情绪变化感到好笑,徐太要投的钱是给老板,又不是给他。他只是打工而已。有你的未必有我的。他心里说。
老板在这里一辈子,才整这么大。只不过,在这片平房区,老板三教九流都能叫上名办个事儿也能行得通。当年省吃俭用买的房子翻着筋斗涨价,也给老板添了不少收成。
所以老板这条虾米进化成的小鱼,有本钱对他们劈头盖脸地数落。老板把他的不开心放大给大家看,话糙的混蛋,细的像针。老板把当年受的折磨转移下来,那就接着呗。
美容美发店收拾得温馨暧昧,几面镜子赤裸相见,音乐永远那么轻松迷离,墙上大幅图片里的美女酥胸微露眼神飘移,吹剪洗的工具闪着贴心的哑光,灌装着喷摸涂液体的瓶子,身上裹着故弄玄虚的外语标签,散发着黏人缠绵的混合香味。当然,基本上是在女人堆里转悠。
这些个女人,穷的富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就面前坐着躺着。大的小的头颅上黑黑白白的头发任由摆布,是不是很爽?如果你会聊天,说不定真有年轻妹妹探讨人生。
跟那些阳光下爆晒的男人比起来,这算不算轻飘飘的活法?时间久了,人都轻了,换个行当做别的事儿?跨度太大了吧。门道摸熟了,最理想的是拥有自己的店面。做大的叫美容院矮矬穷的叫店。可是他们有什么?即便是整店面,也只能回老家整,回去糊弄糊弄乡亲们。这里就甭想了。
老板想飞。如果老板真的吃上天鹅肉,他们也许能喝上肉汤。
至于老板说“做鸭”,听说美容行业确实有男孩被女顾客粪土一样的金钱骗走。他会吗?不会,实际上他的拳头已经落在脑子里老板头上了。刚来不久,碎嘴的老板每天像鸭子一样嘎嘎叫,对他抽烟深恶痛绝,好几次他的拳头快攥出水了。现在,更不会打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板。
老板是个好心人。老板身上永远喷着香水。但他不用香水。20郎当岁,健健康康的男子,自自然然的体味,带着家乡山山水水的胎记,不需要外在的敷衍。
他还抽烟。老板多少次虚着手指,在空气里划着方圆对他说,“你还抽烟,再抽我弄不死你!”
他初中就会抽烟。从一开始随着小混混耍酷,到发现吞云吐雾能够忘记自己,最后迷上了吐烟圈。一口烟下去,鼻孔见不到一丝烟雾,全被舌头和牙齿箝伏着,经过搅拌,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出来,有线条有造型,造型还能粘着口水连起来,在空中站住,老久才匀匀地摊薄散去。有时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能抽半包烟,用烟雾制造各种圈圈画画,然后自己钻进去,腾云驾雾,舍不得下来。这足以让他忘记一切困窘。
上美容美发学校,学校严禁抽烟,他多次被罚站罚款。老板去招人,一个一个闻气味儿,本来不要他,老师喝大杯白酒替他求情做保证,老板才收下他。
刚来不久,他差点想跟老板动手。其实老板是无意说狠话,没准儿还是跟电视上学的。其实就是唾沫星子而已,飞出来就是一生的终结。可是他完全把这话理解成了一块石头。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他努力地拿绳子勒紧自己吸烟的念头。上工之前,他绝不抽烟,不但不抽,反而要对口腔、鼻孔进行大扫除,直到自己满意。他分得清楚。
特别是徐太预约之前,他在洗刷刷上下硬功夫,恨不得把牙刷塞到口腔每个缝隙里去。不,应该是把每颗牙齿都拔下来,把牙床拆下来,用双手在牙膏里浸泡,然后用牙刷丝丝粉刷干净,拿暖风机吹干然后归位。鼻孔?当然,那是要吸入高浓度的盐水反复激荡的。
偶尔偷偷过一次烟瘾,享受一下烟圈的飘浮。那种感觉,使他认为无论将来做多大的事业,工作的乐趣永远远小于虚幻带来的美感。或者说在烟圈里,他才能体会饱满充盈不掺假的存在。
老板的祖上就是剃头的。老板给他们集体上课:“你们小孩懂个啥?剃头的拿着刀子在人家脑袋上比划,脸上再没有点儿笑,凶神恶煞一样,谁不害怕?谁敢把脑袋伸过来呀?再说我,长得精神是吧?亲和是吧?这是女顾客们的评价哈,这就是干这行修来的。再说我用的这香水,你们看看,你们闻闻,古驰的古驰的啊,专门吸引女人啊。你们以为我有病啊,我正常着呢,一个大老爷们,没事花好几百去买这玩意?有钱我还想喝茅台呢!于子,你说说,美容美发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这不是点将,这是拿着一盆玉米,虚张手势,把家禽引过来听演讲。
“美容美发的最高境界是睡一觉天高地阔!”老板说,“我来给你们讲解。人最喜欢什么?人最喜欢自己。人最讨厌什么?人最讨厌自己。最讨厌自己变不成自己喜欢的自己。胳膊啊腿儿啊五脏六腑啊不能动,所以人们就动脸动胸,最经常的就是摆弄自己的头发。发型师对顾客心领神会,在顾客不知不觉之间,就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顾客的头发弄成他心目中的样子,顾客能不高兴?发型不是简单的发型,发型是顾客心目中的自己啊!这个时候,发型师就是顾客的神。”
顺子低声嘟囔一句,“额滴神呐!”
洪子几个人噗嗤噗嗤要笑出声。
老板拿脑袋转他们。几个人守住了。老板继续说,“长得龇牙咧嘴谁喜欢你?满嘴烟火气谁让你近身?你要像一阵香风一样顾客才能被熏晕才能舒服啊。说实话,我没有这个道行。你们更没有!”
老板是不是在拿心窝子顶着他们青春期叛逆的枪呢?
无论干什么,明面的争斗,靠的还是里子的厚实。五个人吹牛的时候,大家服老板的一套说辞。
只不过,吹完牛,别人玩手机玩电游,他把老板的话都吃了消化了。在这个店,甚至在这地儿的美容美发店里,只有他自己订阅铜版纸的美容美发杂志。他几乎是闭着眼把几个数字从微信支付抠掉,然后就忘记这些数字,从铜版纸的触感里获得超级补偿。铜版纸讲美容美发行业的经营之道,里面各种肤色、各种面孔酷毙到陌生的定型照,更是晃动着告诉他美的分寸在哪里,告诉他性别、年龄、职业、性格、气质、心情、发质这些东西跟发型的关系。进店里来的,都是有自己想法的。有人高兴,有人悲伤,有人狂妄,有人低调,都想通过梳理头发纪念点啥,发挥点啥,憧憬点啥。如果顾客提出想法,他就老老实实地揣摩着弄。顾客说好看就行,他就兴奋起来,开足脑力,仔细观察顾客眉眼大小头颅形状等等,通过削削剪剪吹吹拢拢焗焗染染,做一个精品出来,把各种头发收拾得服服贴贴,不但与女人合为一体,还能为女人出彩儿。看着头发在顾客头上开屏展翅,都高兴。
这是他的本事,是老板依靠的地方,是洪子他们佩服的地方。
后来,老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往是在他等着老板骂下去的时候,老板却掉转枪口去数落别人去了。在老板恍惚的眼神里,他感觉到老板的忌惮。后来虽然知道老板并无恶意,他还是厚着脸皮为自己保留了一点自私。继续抽。
老板说,“别看你倔得像驴,那股钻劲儿,跟我当年有一拼。美容美发协会下次搞大赛,我无论如何把你推出去。不过记住了,什么爱好都不要误了营生。”
一手抽烟,一手美发。他发誓不用香水。
五一是思春的季节,是玩春的季节。
蛰伏了一冬的人们,以为暖的阳、绿的叶、浓的水跟徐太一样,露露脸就闪回,所以头发顾不得理就跑出了门去踏青。
时近中午,一直无客。
老板的行踪跟他的情绪一样飘忽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像开着车乘风而去了。
干脆抽一支吧,来活了让别人先顶着。他到门口端着烟灰缸抽烟。到底是打工的,所以,忍不住左右看看,是不是老板藏在哪个地方。
徐太应该再不会来了,徐太是不是也踏青去了。
徐太放出投资的话后,老板在讲话时,眼睛里总会流出一滩滩光,仔细一看,是一堆堆的人民币。店里五个人,未来全部是副总经理。
徐太在平房区住了一个月的光景,忽然消失了。老板在脸上做成几道坚决的肌肉,仿佛在安慰他们说,放心,徐太会回来的。老板下载打印的无数美容连锁机构规划书,卷着边儿积压在桌头。
昨天,徐太来电话。老板举着大苹果手机摇啊摇,差点让手机在空中飞会儿。老板两只眼是两个爆发的火山,岩融滚滚而下。老板挥着手机说,“看看,看看,我说吧,徐太一定会找我来的!谁说人家是骗子来着,啊?!”
但是,徐太给了老板机会,老板在徐太那里却碰壁了。
当然,至于怎么碰的壁,也是纸上写的、电影电视片里看的,老板不言语,就是一个谜,或者说是高大上谜的一部分。老板一定是攀援而上时失手了呗。
终于还是一夜回到了现在呢。
这些变化,老板的高兴、失落、亢奋、悲愤,他都在现场,看个满眼。是啊,未来,谁知道呢?
他是安徽人,身材中等偏上,眉目清爽。他记得徐太还夸过他一次。本来徐太起身时打算顺便看他一眼,但却停留了一会儿。徐太说,你不错,相书上叫骨骼清奇,将来会做成一番事的。记我电话,需要时找我。我也留你的,没准会叫你上门服务。
他没有等来为徐太服务的机会。那种手底下流过的平静感,已经变成了消耗品,再不会增殖了。
没有谁知道,这此后,在环绕周身喧腾躁动的声音的河流里,他也是多么深刻地怀想那一捧雕塑般刻镂精致而舒缓流畅的漩涡,多少次热切地看着那个动静有致的躯体消失在黑底彩版的梦里。
没谁明白他的心思。他对发质很挑剔的。对粗的、短的、硬的、劈叉的、发白的、脱落的头发,他只是把它们当做糊口的耕地。只有抚弄女人柔顺的长发时,才能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所以,给徐太洗头是多大的享受!给徐太做头发,又是多大的诱惑!他还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黑发!洗头时水的摩擦降低了手的敏感度,没有水的干扰,一双手穿过徐太的黑发,将是多么令人战栗的体验!
在无数次的想象中,他眼前甚至已经没有了徐太,没有了那只美好的头颅,只有一件艺术品。用自己的感知深度触碰一件钻石般的原品,在互动之中,一点点打磨塑造成型。
以他的眼光,徐太应该把发髻放下,头发理直,发梢稍微烫卷,自然地披在肩上,跟徐太大方洋气颖慧的气质相生。走路时发梢生风,增加灵动生气。也许徐太以往就是这样的发型吧。躲在平民区里,收心低调,所以把头发挽起,收在一个髻里。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老板的单。他只是希望徐太经常来美发而已。如果,亲手为徐太服务,那最好不过。其他,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也许,下半年,把这里学的经营管理搬到老家县城,开一家小店才是最平实的路。
至于徐太给自己画的那个饼,还是让老板拿着吧。那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现在,老板也被KO了。
徐太的电话号码?已经发霉了。
也许,属于自己的平静感,才最为真实。
未来,又谁知道呢?
洪子走过来。两人抽烟。洪子手机响个不停,微信里一大堆女人需要应付。洪子见着声响就回复。
春情泛滥的年纪,他们每天泡在女人堆里,拿话甜勾女人心思。下班后与其把时间大把大把地扔掉,还不如找个小女儿聊聊天逗逗闷。如果女孩知道他们是美容店的,那好像多了一层不言自明的背景,打住的再不会来往,留下的会往男女之事的路上走,聊得欢畅了,还可以打打炮败败火。当然,如果一夜不够,希望夜夜带响,那就麻烦了,最后留下的往往都是打工妹,继续一场门当户对的约会。最后,在女孩的威逼色诱之下,男孩只好离开店里。
他说,“我看看。都长啥样?”
洪子烟卷夹在上下牙齿里,挤着小眼睛笑呢。
“哥,你看。”洪子声音里淌着坏水儿。一页一页翻,一座座山岭横在屏幕上。
他对洪子说,“你个混球,光看胸和屁股有什么意思?你看人的头发,那才有看头。从头发能看出性格命运来,看出品相八字来。特别是女人,身体好不好,性格软弱不软弱,品行端正不端正,脑子笨不笨,家里穷不穷富不富,将来旺不旺夫,秘密都藏在这头发里了!”
洪子说,“哥,你就瞎掰吧。”
他说,“一点不瞎说。就拿徐太来说吧……”
洪子乜着眼,嘿嘿地坏笑起来。
他作势拿烟灰缸砸洪子,吼他,“你个混球,滚!不过我告诉你洪子,徐太绝对是极品女人。”
洪子继续坏笑,“徐太是极品我信,可是你就别想吃了。我看前段时间那个大学生对你好像有意思。咋想哩?”
附近有个大学。他的微信群里也有许多女孩子。通过摇一摇啊附近的人啊,他建立了一个顾客群,经常会给她们提点美发方面的建议。但是跟他认真地私聊的,没有。他有时候挺羡慕洪子能说会道。也有女孩子到店里来,成为店里的会员。老板高兴,奖励,推广。所以洪子他们的群里也有正事儿呢。
洪子说的那个女大学生,经常来做头发。夹着书,一言不发,就等他上手。无论是洗头还是弄头发还是把刘海染成桃红,只找他。姑娘从洗头开始就把眼镜摘了,要他搀着走后面的程序,最后,再用星星一样的眼睛盯得他月落乌啼。惹得洪子几个人的眼神乱七八糟的。
洪子说,“白痴,你交桃花运了,追啊!”
顺子说,“追?人家都追上门来了。你只要弯弯手指头,就能勾到。”
连老板也凑过来说,“于子,哪辈子的修行啊?你说你中专毕业,人家可是正规大学。你凭嘛?”
微信也加了。聊天内容只一句:你已添加对方,可以聊天了。可是聊天从来没有开始。一个开始,往往是充分准备的结果。
洪子他们看到了看到的,但是有没有听到的。
昨天下午,姑娘来美发。要走的时候,对他耳语说,“你是艺术家,如果再爷们儿一点,我要你。”
似乎是告别的话。
他对洪子说,“你真想知道?”
洪子停住了手,眼睛睁大了,“是啊。”
他说,“我的话你得信。”
“我可信你啦!”
“她头发不好。”
洪子整个人瞬间绽开成一个狂笑。嘴角上的烟灰纷飞,像是诡异的花瓣。
他像一盆冷水放在热烈的洪子面前。实际上,对这个姑娘,他心里没有可以多少依恃的。从姑娘的眼里,他看到的是驾驭的欲望,没有看到信任。也许是自己胆小?
他听任洪子这朵奇葩恶毒地开放着。深深地吸一口,把烟丝点亮一圈又一圈,吞咽下雾霾,然后吝啬地从鼻孔放飞。然后,他继续对洪子说,她不是对我有意思,是对自己的幻想有意思。
老板这个人,有时候他妈的可恶的可爱。
洪子会懂的。
有时候,他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不知道徐太会怎么看这件事?
放假,把什么都放下吧,把什么都放下。
享受帝都雾霾也是有回报的,那就是随时可以用双脚走走帝王将相走过的地方。比如故宫。
下午。他们仨。
他的发型没变,通俗,甚至带些文艺。洪子顺子发型改了。洪子是橄榄形发型,不是前后小,而是左右小,锃白的头皮把橄榄画的条理分明。顺子的发型刚好跟洪子呼应,头发理成两个人字形,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确切地说是一撇一捺一撇一捺,明白了吧?对,前脑门以及后脑勺,两耳边上的开阔地带,都不留寸草。
三个人穿着暖色的长短衬衣,晃晃悠悠地走在故宫里的广场上。
好天气持续到了下午。
有风,薄被一甩,裹着雾霾就走。
天暖得像是空气中飘着安眠药,呼吸一口空气,麻醉就上头来。
头顶是深不可测的蓝,看进去了,恍恍惚惚就回到了山山水水包夹的家乡。几个小孩在明黄的油菜花地里跑啊跑笑啊笑。他站在村口,望着黄绿蓝的画,准备一脚踏上去,把自己点成画中人。
这时,一段安徽坠子戏《歪脖子树上落凤凰》清清亮亮地响起来。
洪子推他,电话。你的电话响。
他回到扰嚷的故宫,从裤兜里掏出大屏三星,“徐太”两个字由浅入深地走进眼睛。
他稳稳呼吸,“喂,徐……”
徐太截过他话头,“小于吗?我也在故宫游玩,我看见你了。我说你听着,听完不要跟别人讲。今天晚上八点你来见我,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有件事当面跟你说。没问题吧?”
他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然后顺水推舟地说,“没问题。”
“好。那就晚上见。”
“再见。”
“哦,还有一句话。有些事情不要想多了。你还年轻。”
“好的。好的。”
徐太的话他都听明白了吗?
洪子看他眼神变化,好奇地问,“哥怎么了?谁的电话?”
他的安徽口音把洪子闪了一下,洪子没有听到“徐”这个字。他说,“没事,老家的。”
洪子知道他好憋事儿,所以不再问了。
洪子说,“这天真热起来了,在老家我都想下河洗澡了!”
他手伸进口袋摸着了烟,捻捻,很快缩出来。双手攥拳,狠狠地做了个扩胸运动,把呼吸拉得又深又长。
他在四周五颜六色的人群里寻找那一头灵动飘舞的长发。一边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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