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氏实业王国的缔造,源自荣氏兄弟巨大的商业热情、以及民族工业崛起的信念,也有倒逼的成分。
因老搭档王禹卿和手下办麦主任浦文汀意欲另起炉灶,倒逼荣宗敬与二人合伙在上海成立福新面粉厂,这家工厂只有无锡茂新的一半产能,但它的意义不容小觑,它是荣宗敬占领上海的第一步,是他的实业王国夯进上海滩的第一根庄子。
因不断扩大产能以致股东无法分红,荣德生被赶下无锡振新纱厂管理席,由此,荣氏自己的申新纱厂在上海破土而出。
荣氏实业自清末,经民国,伴随荣宗敬速度——“在上海,有一个铜板做三个铜板生意已算有本事的商人,我荣宗敬一个铜板偏要做出十个铜板的生意来”;品牌意识——面粉兵船牌、棉纱人钟牌;商业信誉—— 一只从几万涨到几十万身价可做抵押的金表,在时局动荡、外商挤压、股市风暴、罢工大潮等重重险境中挺了过来,在上海发展出8个、汉口1个申新厂(棉纺织),在无锡、济南开出4个茂新厂(面粉),在上海、汉口发展出8个福新厂(面粉),另有相关产业多处。
其间,荣氏兄弟的传奇故事不断上演:无论是被欺辱、被驱逐、被奚落、被打压,乃至绝望到要自杀,荣氏兄弟在种种非人的煎熬中,最终走了出来,成就民国商业传奇。
一、首闯大上海,差点搭上命
出塾那一年,荣宗敬写信给远在外地的父亲为他谋一份工,前提是非上海不去。
14岁,荣宗敬坐上了细阿胖的信船,站在上海苏州河锡金码头的荒地上,前所未见的新鲜事物、陌生的空间令他胆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喜欢算学精通算盘的荣宗敬没能进入钱庄,而是被父亲介绍到了一个铁锚厂。
本要任账务见习的他连账本都没看到过,而是成了老板家不用支付薪水光管饭的男佣。身为老大,荣宗敬在家中是被宠惯的,尿壶都是外婆或母亲倒。当荣宗敬好不容易克服帮老板一家倒洗尿壶的抗拒心理,有一天,坐满月子的老板娘将一盆尿布放到门外,对荣宗敬说“汰忒!”
不容违拗的口气,令荣宗敬骇愕,内心几乎崩溃,觉得被侮辱。
他站在那儿足有5分钟没有动弹,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勿汰勿要紧额,明早卷铺盖跑路。闯上海滩的人勿要比蚊子还多啊,啥人在乎啥人呀,侬讲是伐……”
荣宗敬没有别的选择,弯下腰端起那盆尿布。从此,他不仅是仆役还是兼职丫鬟。
在这里,荣宗敬饭从来没吃饱过,还得蹲在饭间外面吃,想盛第二碗,老板娘就咳嗽,眼光像手电筒直逼他。有一次,他装着没听见,老板娘干脆拍桌子,起身时不小心碰疼了孩子,一阵訾骂像潮水将他淹没,令他无处躲藏。
日子为什么过成这样,每一天长得像一年。每到夜间,荣宗敬取出藏在枕下的《范文正公集》阅读,这是令他忘记处境的唯一有效的途径。
他多么希望过年可拿到2元压岁钱,上街吃一顿饱饭,可他没能等到他的压岁钱。
深秋的一个深夜,荣宗敬持续高烧、腹部肿胀、脉搏缓慢,到早晨,他发现身上满是鲜红色的斑疹,顿时惊慌起来:难道我要死了?
他患上了伤寒症,一种能迅速传播的疾病,人们开始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他,他支撑起软得像一团烂泥巴的身子,写信给母亲,到达上海的母亲当机立断:连夜雇船带儿子回家,即便死也要死在家里头。
在船上,母亲石氏一整天没进食,一路向神祇祈求。
传奇人物总是有奇迹的,荣宗敬大难不死,在家调理后痊愈,但他的个子再也长不高了,浓密的黑发掉得一根不存,第二年,光头上生出稀疏的头发,勉强扎出葱那样细的辫子。
这一次,不到半年,上海滩就将这个来自无锡荣巷的小乡巴佬驱逐出去。
二、再进上海滩,得意几年终失业
就像最初冥冥中听到来自上海的召唤,回家四个月后,荣宗敬依然坚定地再次启程来到大上海。
这一回,他是到南市永安街源豫钱庄习业。多年间恳读算书、苦练算盘,荣宗敬如鱼得水,没满师便独当一面,在南市传为佳话。
这时,在家读书务农的弟弟荣德生也呆不住了,由哥哥介绍进了同一条街开的另一家钱庄。
“哥,初到上海,我心底发慌啊!”
“上海吃人吗?”
“你不是被吃过一回?”
“一次历练而已……上海之大之叵测,恰是大丈夫好男子用武之地,有志向者当在此建功立业,方不枉活一世。”
德生说:“大地方怕有大麻烦。”
“人或者就是一个麻烦,怕麻烦除非不活着。”
兄弟俩对上海的分歧几乎持续一生。
荣宗敬渐渐融入这座城市,他喜欢到租界闲逛,沿着黄浦滩路,对着那些需要抬头仰望的银行楼宇,他默默喊道:大丈夫亦当如是耶!
这一年,他18岁。
上海滩听见这个狂妄的声音,开始琢磨怎么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乡下小伙子。
正当荣宗敬意气风发之时,甲午战争爆发,钱庄受累天津小麦生意,亏损倒闭,荣宗敬转眼下岗,成为孤独的街头流浪者,失业两年,在家赋闲。
荣德生运气远比哥哥好,一个勇敢前卫的城市,为他改造内向封闭的性格提供了勇气。三年满师后踏进家门,让母亲吃惊:4岁才会说话的“二木头”完全变了个人,风度儒雅,活脱脱一副师爷范儿。和哥哥截然不同,德生不喜欢以钱赚钱的生意,回家过完年,没有再去上海。
三、大上海瘫了,广生钱庄可不能瘫
公元1896年,广生钱庄在漫天的鞭炮声中开张,这是拥挤在南市几十家钱庄中资本既小又不起眼的一家。四个月后,为儿子奠下事业基石的父亲荣锡泰平和离世。
正是清末,时局大不稳。八国联军攻破天津直抵北京,洋人勒索的银子创下新高,上海风声鹤唳,物价大涨,地价大跌,上海滩瘫了!
荣宗敬逃无可逃,搭上命也不能离开维系着家族命运的柜台。他的坚守让许多客户逃离上海前取到银子,使广生有别于其他钱庄。而战争爆发,汇兑业务爆发性增长,又让广生时来运转。
之后,荣德生应之前的顶头上司朱仲甫邀约,赴粤入仕做官。不到一年,战乱迫使德生回乡。在上海,“二木头”德生和哥哥提出“做实业”面粉厂的意愿,资金差得太远,正巧卸职也想做实业的朱仲甫愿意投资。
四、办实业凑不够钱,荣德生绝望赴死
粉厂选在无锡,一开始进展颇为顺利,然而,不寻常的顺利让人忧虑。
果然,荣德生很快陷入困境,3万两股本,兄弟俩负责其中一半,拼凑了6千两,剩下9千两怎么也招不满。对无锡的荣德生而言,社会重仕轻商,投资实业沦为三等公民,城中士绅也瞧不起乡下荣氏。对上海的荣宗敬而言,当地人脑筋新,但对石磨小厂不屑一顾,荣宗敬奔走数月,招股寥寥无几。
荣德生四出无望,受尽奚落,陷入绝境。
他躲开所有人,独自在荣巷街头闲晃。人世不要他,他也不要人世了。他在儿时买盐打酱油的店铺赊了一大包二十盒火柴,次日早晨走进茶馆,这里米粮界精英荟萃,谁也不会在意一个走投无路人的存在。
选择一个角落坐下,等跑堂斟完茶离去,荣德生打开火柴头上刮下的一包红色磷粉:世界是可爱的,但他已经没有了希望;告别亲人是痛苦的,但他活着将使亲人更痛苦。
当他仰起头,正要吞服那包磷粉时,抬起的手臂被人捉住。
贵人出现——米市投机倾家荡产悬梁时被家人救下的朱大兴,如今大发横财,表示愿意再找朋友一起投资。
荣德生赶紧回家把藏在枕头下说明欠了店铺2角钱的那份“遗书”拿掉。
五、设厂被排挤,七次对阵才险胜
选址无锡太保墩的保兴面粉厂拿到营业执照,获准创立。
麻烦又现——士绅集团不同意了,或因嫉妒或故意中伤,四五十位绅士签名告状,说建厂毁坏风水,要求饬地迁移,破坏风水之说,在无锡城传得沸沸扬扬。
幸好合伙人朱仲甫宦海多年,省衙有人。数个来回,终于,西洋打桩机以强横的气势震撼城池,荣氏实业王国的第一根桩基夯进大地。
士绅们听得心惊肉跳,痛骂举人官员的软弱,他们豁出去了,几十人再次联名具呈:大烟囱毁坏风水。
他们兵分四路,四处斡旋,动用权威阻止工厂建造。下级的请示一次次递往总督府,在幕僚的操作下一次次模棱两可批回来。
荣德生长期处在极度的紧张和高压之下,加之妻子病危,继之刚出生的儿子患病……几乎崩溃,站在那儿会睡着,躺下却又整夜失眠。总觉得什么事被遗忘,一想事就会头痛,手抑制不住发抖,经常自言自语。
直至刀笔吏江郎才尽,在两江总督府下达的第七次督批中,保兴方面才显现胜象。
好日子随之而来?没那么容易!等到面粉出厂,又是流言四起:机制粉加了药才这么白、不耐饿、有毒;士绅活跃的“拱北楼”常有人传言:吃了机制面拉肚子、吃死过人、吃了影响男性力……
德生走进茶楼了解情况,恰遇本邑望族薛南溟,薛一方面早就看不惯遗老,一方面也看不惯他们欺负荣氏至此,想法让该店改用了机制面。
六、合伙人撤资,紧急找人求补救
面粉厂开办两年,别说赚钱,打平就算好事,保兴的财务数据令人沮丧。合伙人朱仲甫打算撤资重返仕途,兄弟俩紧张之极,紧急在上海拜访族人荣瑞馨,无果,被推荐找祝兰舫,获得资金。增资扩股后,荣氏兄弟成为第一大股东,拥有了第一家可以拥有自己精神意志的企业。
名称也得更改,“茂新面粉厂”由此诞生。
不赚钱是因为销路受阻,埋头钱庄业务的荣宗敬提出自任销售经理。有句话说目标明确了,资源就来了,人才也来了,这不,混杂的四马路上,荣宗敬巧遇销售高人王禹卿,从此,作为荣氏团队中最给力的拍档、合作者,王禹卿为荣氏实业立下汗马功劳。
之后,荣德生兴起办纱厂的念头,和哥哥一拍即合,1906年,兄弟俩来到上海滩闻人聚集的寿圣庵,一份纱厂章程,一席振兴家乡的言辞,让原本想在上海开设纱厂的无锡同乡改在无锡设厂,荣德生得以收获一家可以自己管理的纱厂。
七、股灾深重成“负翁”,荣宗敬要跳江
随着广生钱庄信誉日升营业日隆,茂新面粉厂开始盈利,荣宗敬快速发财的欲望更加炽热地燃烧起来,从此,只要有钱,他什么生意都可以做:他做过熟煤生意,失败告终,又入股同乡开办的投机字号裕大祥。
橡皮股票大涨,荣宗敬春风满面,他的股票账户上已赚了足够造一幢大楼的钱,沉浸在一圈牌之后楼面再加两层的狂热中。
不期然,上海滩又一次瘫了。
一场浩大的“橡皮股票”风暴席卷走上海的无数财富,留下一地枯枝败叶。源于20世纪初世界汽车工业的迅速发展,对橡胶的需求与日俱增,“闭着眼睛也赚钱”的妄议充斥街头,各界人士甚至市井小民都疯了一样投机炒作。
当人们沉浸在股价升值的快感中,幕后操纵者高位抛售股票并在人间蒸发,消息传出,股价狂泻,大钱庄大商家纷纷倒闭,数十家工厂被迫停工,市面一片哀号。
荣宗敬在倒闭的广生钱庄上昏睡了一整天,短短两天,一切都毁掉了,想象中的大楼连一片瓦也找不见。此刻,他面临着更多的惨象:裕大祥倒闭,他投入的6万两没了。茂新面粉厂因自然灾害麦贵粉贱,加上美国面粉倾销国内,累亏2万两。他将几乎所有钱,包括钱庄的流动资金投入股市,户头被打穿,钱庄负债不下20万两,不偿还即涉讼,势必查封无锡茂新、振新两厂股权。
他将保住资产的希望寄托在一艘从大西洋、印度洋驶来的装满了他订购的面粉的货轮上,轮船途中触礁沉没,几万两利润瞬间打了水漂。抛出的面粉栈单到期后货主追讨,由于无货偿付,一场官司打下来,净赔5万。
二十年岁月付之东流,东山再起已无可能,他荣宗敬或将第三次被上海滩驱逐出去。
八、母亲病危,宗敬“不灰心”
荣宗敬下楼,准备出门,每天有人跳黄浦江,没有什么事比死更简单,一抬脚而已,可怜他到地下还得躲开为他们开钱庄立业的父亲。
正当他以急促的脚步想尽快甩开身后的妻儿,家中来了电报,母亲病危。
这份急电救了荣宗敬,回到老家,知情而有着大智慧的母亲对他说:我要见你爹爹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句话,说你不会灰心,快说,这句话,我要带给你爹爹听。
宗敬嚎啕大哭。
母亲再劝:人活在世上都一样,不容易,但心里要想着容易。灰心等于败定,坚持还有来日,我就是这样想着想着,一转眼将你们养大了。
荣宗敬终于跟着母亲说出一句“我不会灰心”。
母亲逝世,德生病危,等弟弟病情好转后,荣宗敬回到上海。
他躲在批发处楼上疗治满身创伤,疗伤的药物是一堆有关国际工业发展趋势和企业管理的书籍。而他的老搭档,王禹卿自天津回到上海后,每天的工作是与纷至沓来的债主们周旋。
荣宗敬结交的买办们一夜之间消失在上海滩,投机者们要么输得精光,要么躲债逃亡,侥幸剩下的钱庄连员工都拒绝见他,声称不还债就要封他无锡的面粉厂。这个时候,他不再是长袖善舞的荣老板,而是受尽奚落的街头瘪三。
外洋泾桥又有人跳江,恍惚间,对母亲的承诺让他清醒,在英法租界的交接点上,欧洲工业文明让他找到“大丈夫不亦当如是耶”的新内涵。
九、缺钱、找钱、缺钱……这节奏还将持续
荣宗敬直面低谷,拿着炒股期间买下的一只瑞士打簧金表去了当铺,这个快要没饭吃却仍在困境中谋划未来的青年,让商场前辈汪厚庄看到了一种闪亮的精神,于是,这只金表当下8万两,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股灾风暴之后,荣瑞馨出现在上海滩,这个输光的银行买办此前偷偷将振新纱厂的地契押入汇丰银行借款还债,眼下,无钱赎回,节节上升的纱厂面临不测之灾,需要16万两才能将纱厂从银行夺回。
奔波三十余天,救援过荣氏兄弟的汪厚庄答应再次放款4万两,振新茂新两厂凑出4万两,上海钱庄借4万两,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父亲当年的同学好友周舜卿,幸亏,谈话表现最终让对方满意,有惊无险借到最后的4万。
此后,为着“荣宗敬速度”的设厂,荣氏兄弟还将在一次次找钱、躲债的危机中腾挪。实业的创造,没有容易之说。
内容源自:薛尔康《巨子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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