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作者: 蘋菓被用了啊 | 来源:发表于2020-02-12 10:27 被阅读0次

    我坐在后山,山上的植物猛烈生长,在炙热的阳光下发酵出怪异的味道让我昏昏欲睡。突然脚下的大地剧烈颤动起来,硝烟四起,呐喊声震天,我那些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们全都扛着枪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纠缠在一起开始混战,很快便血流成河,惨叫声不断。我顿时困意全无,被眼前这莫名的景象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正要躲藏,天边又飞来一颗颗炮弹一样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什么炮弹,而是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正冒着火砸向这个战场。

    我惊醒,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烦躁的蝉鸣,乏力的风扇,书桌上堆成碉堡的课本和试卷,斑驳的墙上贴着醒目的红色大字:赢在高三。我困惑地揉搓着睡眼,周围的同学们都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我呆看着自己桌上空白的考题,终于很惊喜地发觉现在居然正在考试,我想这真是一个够俗烂的开头。我突然很紧张,急忙回头去看后面的天花板,果然监视器正在狠狠地瞪着我。我想,既然这样那班主任也应该…嗯班主任已经进来了。

    整栋教学楼寂静得就像一座废弃的医院,上千人正在这里自习却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响声。这真的很符合它那大棺材一样的外形,不管你之前怎么活蹦乱跳,一旦进来就得闭上嘴巴,连气也别想喘。我跟在班主任屁股后面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他的皮鞋很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在整座镂空的建筑物里啪啪的创造着虚幻的回声,这让我想起某些恐怖电影里的情节,我甚至害怕班主任会不会突然转身然后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掉。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开始觉得能被老师叫来训话实在是一种幸福。但很显然强力的空调并不能平息班主任的怒火,此时他正竭力克制着情绪,压低声音向我陈述着考试睡觉是一种多么恶劣的行径。他说高考就是一场战争,我考试睡觉说明我对高考没有足够的重视,这种不正常的心态是很危险的,会使我在这场战争中丧命,甚至还会葬送我周围一大群人。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偶尔用一两个字不屑地回应着他的长篇大论。他是个好老师,对学生很耐心很负责,但我是个坏学生,打心底厌恶这样郑重其事的谈话。我很清楚班主任这是为我好,可不知为何我仍在肆意践踏着他的好意,甚至很想看到眼前这个耐心的人彻底地愤怒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在这个叛逆的年纪,我们更希望看到事情最坏的结果,就像站在高处就有种往下跳的冲动一样。于是我抬头冲他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考试睡个觉么,不至于吧。”

    然后时间就凝固了,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班主任瞪大了眼睛没有再说话。但我知道这一定就是那所谓的暴风雨前的宁静,我无所谓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地挑拨着他所能容忍的底线,现在他应该完全失去了耐心。办公室里的气氛突然能变得很压抑,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迅速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轰!!!

    班主任终于开始宣泄他那暴风雨般的愤怒,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好像一颗炸弹在我耳朵深处引爆。随即而来的是战场上厮杀的声音,叫喊声枪炮声一片混乱。很明显班主任正在极力地斥责我,可他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到,我只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以及脸上因愤怒而抽动的肌肉,上下嘴唇不断碰撞变换着口型,伴着点点唾星飞快地吐着字,他的身体激烈地晃动着,脖子上一根血管突突地跳个不停。他说的每一个字到我的耳朵里都变成了炮弹的呼啸和机枪的轰鸣,有数千人正在我的脑袋里进行着一场生死大战,就好像我一下子回到了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里。

    我又惊又怕却只能在原地傻站着,我很清楚现在要是再问他一句“您说什么”那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班主任终于放弃了,无奈地摆摆手让我回去。离开办公室的一刹那耳朵里的嘈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那大棺材里面一如既往的宁静,强烈的反差让我很难适应,脑袋里回荡着嗡嗡的蜂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真实的幻觉,当然,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幻觉。

    大考将至,为鼓动士气,学校开始组织一系列的考试动员活动。他们请来心理专家做大型的专题讲座,而讲座前是一个演讲,题目叫《我是一颗上膛的子弹》。演讲者身着美丽校服,胸前还规规矩矩地带着那发霉一样的绿色学生证,她慷慨激昂地向大家阐述着自己崇高的理想以及对高考莫大的热情,声音抑扬顿挫很有穿透力,高分贝有好几次都把劣质麦克风震得尖叫不断。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时间突然倒流至文革时期,让我有幸见到了金光闪闪的红卫兵同志。在演讲的最后,那位同志激动地说我们都是一颗颗已经上膛的子弹,我们自信满满,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演讲结束后礼堂里响起爆炸一样的掌声,周围的人目光呆滞却把手掌拍红。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升华,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考生,我是一枚子弹,正蜷缩在漆黑的枪管里,为了枪口那零星的光明积攒着十几年的力量。然而我不知道,扳机叩响的那一刻,枪口外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不知道我会飞去什么方向会命中什么目标,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

    礼堂里的气氛依然热烈,同学们个个红光满面,估计还在享受着灵魂升华的快乐。我看着这些虔诚的人,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很恐怖的念头,我想我们在枪膛里憋了这么久,也许就是为了在高考的战场上自相残杀。

    随后专家开始也了她的讲座,当然也是激情四射振奋人心。这个中年人似乎在这里又找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用很青春的声音和同学们一起描绘着这条路的尽头那一幅幅美好的蓝图,很快现实与梦幻便被大家搅得一塌糊涂。就好像成功的大门早已敞开,眼前也是一片光明,我们即将掌控属于自己的人生,进而掌控整个天下。讲座会场一下子竟变得好像是军队出征前的誓师大会,指挥官在台上大张旗鼓地煽动着士气,台下的战士们情绪高涨,沉浸在那似乎早已注定的胜利之中。

    接下来的一场宣誓的把这次活动推向高潮。专家让我们攥紧拳头,然后把手臂举高,跟着她大念三声我能成功,上千人鼓足力气高声呼喊,我感到地面都在颤动,浩大的声势几乎将整个礼堂掀翻。印象中同学们似乎从未如此团结地在一件事上齐心协力,可见这次动员活动确实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然而按照一贯的套路专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恩不是很响亮啊!好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来!!宣泄出你们的热情!!!和我一起大喊!!!!我能成功!!!!!...”我想这个专家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要再怎么响亮呢,难不成她非要把这个礼堂拆掉不可么…

    呼喊声犹如海啸般再度向我袭来,声浪重重拍打着我的胸膛让我喘不过气。我眼冒金星,意识开始模糊。我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寂静的海边,浪潮渐渐退去,露出潮湿的沙滩。沙滩上烟雾缭绕,烟雾下尸横遍野,碎裂的枪支零件还有弹壳随处可见,整片海滩一片狼藉,很明显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战争。而这些尸体居然都是礼堂里的那些同学们的,从他们的装束我看不到任何区分阵营的特征,显然这是一场混战。我知道这一定又是幻觉,可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真实的歌声。是那首很熟悉的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对,纠正那个唱歌的人说应该是两个。

    我从那个阴冷的沙场回到礼堂的时候,周围的人还在振臂高呼,他们的动作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脸因激动而涨红,五官紧紧地挤在一起,撕心裂肺的呐喊让脖子上绷紧肌肉,握紧的拳头齐刷刷直指天空,就像一把把愤怒的刺刀。一股强大的力量使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在那场连敌人是谁都不清楚的战争中取得胜利,而这种力量正是源自于他们的内心,就像忠实的教徒死死守护着自己的信仰。我突然很害怕,我觉得眼前这帮人似乎下一秒就会变成一颗颗子弹穿透我的身体,然后把我千疮百孔的尸体抛弃在那个冰凉的海滩。

    讲座现场已经完全浸泡在嗜血般的沸腾里,我之前从未意识到原来讲座居然能有如此强大的功效,简直可以把幻想现实化,也许,比起书籍讲座似乎更是人类进步的伟大阶梯。而这位心理专家也真不愧是专家,仅用一两个小时便在同学们心中成为了神一样的存在。我抬头看着她,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荡漾着自信的微笑,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种植物,罂粟。

    我突然一阵恶心,现场的混乱还在狠狠地撕扯着我的耳朵,我头痛欲裂,真心希望此时能有一颗原子弹从天而降,然后轰的一声天下太平。

    还真的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但那不是原子弹,而是一个女生。

    学校新建了一个漂亮的钟楼,站在上面应该能看早整个学校的轮廓。据说那个女生被叫去办公室训话,完了就爬到这钟楼上面跳了下去,当场身亡。直到现在地面上似乎还能看见淡淡的血迹,顺着花砖的缝隙写着奇形怪状的祭文,永远也擦不去。对此学校的解释当然是学习压力太大以及学生能力太差,我想这应该是每个学校在面对跳楼问题时的标准答案。而我是很佩服那个女生的,因为她做了一件我那时一直想做却又没有勇气做的事。很难想象要做出这样的自我毁灭究竟需要多大的决心,而这样的决心背后又有着多大的痛苦,以至于让她舍弃一切。

    就像一颗提前发射的子弹,那个女生成为这场战争过早的牺牲品。也许很多人说那是怯懦,是不敢直面现实而作出的逃避,可我总觉得她跳下去之前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愤怒。对这样一个时代,对这样一条亘古不变的路,对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对这样一场决定人生的考试。也许她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是钟楼太高大家都听不见。也许她希望,当自己弱小的躯体撞击地面时,能震撼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学校。也许她的死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作为一个引子向这个世界传达着她最后的信息。也许,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有些事情真的需要作出一些改变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我翘掉考试爬上钟楼,看到了那个女生最后看到的景象。铁栅栏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就像一座监狱,监狱中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蜿蜒曲折没有尽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插进我的脊背,强行拖拽出两只血肉模糊的翅膀。“飞吧”,一个声音响过,背后传来一股力量,我一头栽向钟楼下面的虚空。我拼命地挥舞着那一对血淋淋的翅膀,却发现根本就是徒劳,只能让我感到钻心的疼痛。

    于是我重重地摔在下面结实的地面上,听见全身的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看见血从身上源源不断地流出,而自己的身体则像断了线的木偶,迅速地变形,全身都像灼烧一样的疼。可我始终没有失去意识,我感觉身体下面的大地碎裂开来,自己仍然在往下坠落。

    下面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我的同学们正拿着刀枪相互拼杀,而我正全身冒着火,炮弹一样地砸向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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