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给爷爷奶奶打电话。奶奶说,家里的麦子都收好了,秋季村里不许再种地了。心里一惊,怎么了?奶奶说大队里要统一种,村里的人可能要搬迁。噢,心放下来。这统一种就是更科学高效的管理呀。收了村民的地,可以雇佣他们在田里干活,要比自家种地收入高些。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四十年终于吹到了我家,吹到了那个小村子。那个没有自来水,没有垃圾站,自家给自家盖屋的小村子。
但是到了晚上,我却睡不着了。脑子里一千个镜头再闪。我想到我跟着老人去地里干活。我想到我睡在自家的瓜棚里。我想到从地里摘回来的几大筐番茄。我想到抱怨为什么种那么多的豆角,怎么都吃不完。我想到跟着老人一边听戏,一边把棉花从棉花壳里拉出来。我想到寨里寨外隔着条河,大声喊喊寨里的朋友就能听到我。我想到数着枣树,梨树,桃树,柿子树……再高兴地告诉别人我能在家吃多少不打农药的绿色水果。我想到屋前屋后和周围的人。回忆蜂拥而至,搅得人难过。最后脑子里的画面,停在一块地头,我望着脚下的土地,都能看得清颗粒,这脚下踩的是我看过二十年的土地。
突然,再也没有兴奋。反而是失落感,我感受到我在失去。我将不能再见的不只是那个村子,还有踩着脚下黄土的这种踏实快乐。我感觉我失去的是一种叫做“根”的东西。
我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虽然这不是科学。可是我们一家人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吧,都是农民。
这种失去“根”的感觉让我难安。我离家九百公里,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上海躺着。农民不想让他的孩子继续是农民,他的孩子也不想。
我出来了,但却少了脚下的踏实。身处异乡,说着被定为标准的普通话,学着农民并不清楚的英语,我在这里平翘舌不分的说着普通话和蹩脚的英语。(我并不是在寻求同情和可怜,我知道我能提高,并且我在提高。)
我的根在家乡的那片土地里。村里人一代接一代劳作,最近大家都想走出去。本来最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恶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我离开它,它就作势要走了。
春节手机的短信上收到通知,广大市民不能在上海外环以内燃放烟花爆竹。我笑了笑,因为想到过年,鼻子里就是烟花爆竹味。年三十早晨,家家户户都要到祖上的坟地里,烧纸放炮,请他们回家过年。真奇怪,胆小的我在这一天什么都不怕,反而更能感觉到自己与世界的亲密接触。夜里十二点要放炮,吃饺子,吃汤圆。年初一早晨要放炮,炮越响越长,日子越红火。年初一早晨,同辈的人相约着给长辈去拜年。爷爷起的很早,他要赶紧先去给他的长辈拜年,不一会儿晚辈们就会来。
村里人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村子里养的各种动物也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我们世世代代生长在这里。无论是土地还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人,大概都没想到自己要被改变吧。一家人忙碌的目的,就是给男孩盖好新房子,娶个好媳妇。老人的责任终止,接着就是这结婚的儿子重复同样的事情。
我在写这些的时候感觉脑子是不够清楚的,心里有个结,不知道从哪打开。我不太清楚自己获得了多少关于中国文化的知识。但我想村子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里,都藏着中国文化,打着中华传统的印记吧。
现在城镇化在加速,村子要变变了。我不知道这其中的传统有多少跟着要变,虽然村子里的“习俗”也是从最初的变过来的。离开了土地的我们,该怎么守住跟土地密切关联的传统呢?
汪涵最近在做保护方言的项目。我很想有机会也参与到其中。没有什么比方言更能让我直抒胸臆,说什么感觉都带着伪装,就说家里话踏实。当然,我并不是只喜欢自己的方言。我很喜欢听方言,各个地方都行。无论上海话,广东话,四川话,各有各的味道,跟每个地方特有的菜系一样,都各具风采。一处的方言带着一处的生活。人们用方言唱着自己的歌,作自己的交流。这方言也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吧。方言从山里的土,水底的土,平原的土上一字一句生根发芽。
无论城市里的人,还是农村里的人,追根溯源都是从土里来的。土地包容着我们所有的活动,虽然飞船上了天,可还是有着地球引力。土地包容一切,土地给予我们一切。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做着农民跟土地打交道。他的开心与辛苦很多跟土地连着,他也会埋怨农活的粗重,但也清楚自己有多依恋它吧。
土壤不是生命,但它产生了生命。人从土里长出来,又回到土里去。仿佛你的生命开始与结束与我的并不相关,实质上,土里出来的我们以血液和情感相连。就像我们依然带着万年前人的基因,我们现在读书时仍能感到与先人的情感相通。我生自土地,还要归到那里。父母是土地的孩子,我是父母的孩子。我们是土地的孩子。
(2017年一篇课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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