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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茂,今上中宗第四子,冠龄封温王。生母位卑,被韦后收在中宫抚养。他幼年时,中宗未复位,从房州到长安,朝不保夕悬心吊胆的日子给年幼的李重茂心中蒙上一层阴翳。待到前几年祖母武曌驾崩,那瞬间变天的残酷景象还历历在目。即便如今父亲登上大宝已过两年,宫中局势逐渐稳定下来,但李重茂从未有一刻真正轻松下来。
少年时的动荡造就了他多疑敏感、忧虑自卑的德性,又过早地被皇室的厮杀算计磨灭了锐气,只余满心的疲惫麻木。韦后管得紧,他甚少有机会出宫增加见识。所以当李重茂偶然结识谢云流后,掀起的波澜几能颠覆死气沉沉的心海。
李重茂梦里也想象不出那样的世界——不食人烟的世外仙境,以武犯禁的洒脱自矜,相敬友爱的师门同道,还有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一生的恣心逍遥……
胜似仙人。
他真羡慕谢云流。这位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永远都那么精神勃发,嬉笑怒骂畅快淋漓,行迹飘忽无拘无束。纯阳宫的大弟子,年轻有为素有侠名,重义气,凭喜好交朋友,愿为兄弟两肋插刀。李重茂就像冰冷海水里看到了一束光的水草,撑起他仅剩的渴念去追逐,缠求那点热度。
出乎他意料的是,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纯阳道长竟那么容易就做了他的朋友,那份赤子之心令他惊喜。点滴相处之间,他才发现虽然谢云流三教九流熟人不少,但这位纯阳大弟子身上有一种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孤傲狂劲,仿佛一块锋锐璀璨的水晶,寻常人根本无法轻易拢住。李重茂到底在宫中淫浸多年,虽厌恶政治斗争,但识人、鉴人、打动人的手段,哪怕是最粗浅的——都比之率性直爽的江湖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他身份尊贵,屈尊折节下交,极大地给了纯阳高徒面子,刻意流露出性格里那点软弱孤苦,又恰好满足了谢云流怜悯弱小的同情心。在谢云流自己都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已和这位皇子关系愈发密切,视为挚友,真心相待、护他周全。
在李重茂漫长痛苦的一生里,这几乎是他感受到的全部温暖,惦念了一辈子都舍不得放手。
许多年后,他那从出生就失散的私生孩儿宋森雪听从谢云流吩咐来找他,望着那副酷似几十年前自己镜中肖像的青年,眉眼间却多了他不曾有过的悍烈坚定,李重茂心头复杂难言。苍云军铮铮铁甲,纯阳宫的傲雪风骨,江湖浸染着他身边的人,铸就千人莫当的勇气和担当,可终究没能浸染他自己那颗懦弱的心。
纵今重拾壮志逐鹿中原,三十年前没勇气的事,三十年后到底意难平。
那都是后话了。
今番李重茂好不容易央着韦后放他出了宫,到皇城外才惊觉偌大长安城亦无处可去、无人可叙,落落寡欢之际不知不觉又来到常和谢云流见面的酒馆,借酒消愁。没想到不到一会儿谢云流就不约自来了。李重茂自是意外之喜。
“重茂,这是我师弟李忘生。”谢云流身后的纯阳装束的青年,眉间一点朱砂,清秀颀长,澹然淡泊,看上去比谢云流更不食人间烟火。在进酒馆的时候,这两人并行着,仿佛一股遗世山雪吹进狭小的酒馆。
李重茂注意到,看到自己后,师弟不着痕迹慢了半步随在师兄后面,如果是有意识的礼数,那这位师弟实在太机敏玲珑——也可能是巧合。生性多疑的李重茂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他不待谢云流介绍自己,便故意截断话头,抱了个拳,笑道:“原来是忘生道长。早闻云流提及你多次。今日总算见到了。”
李忘生不慌不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执着拂尘行了个道礼:“久仰,李施主。”却是右手弯曲拇指食指,其余三指略一弯,称为朝上三礼,代表着恭肃,不失了对皇子该有的尊敬,证明谢云流告知过他的身份。称呼里既巧妙强调了出世道人与红尘之别,也不暴露李重茂的身份。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任凭想得特别多的李重茂也挑不出一点没顾全的地方,偏偏浑然天成不露凿痕,看不出来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果然纯阳宫深不可测,李重茂暗暗心惊,怪道谢云流说他那个李师弟管着事务没时间下山。那时候李重茂嘴上没说,见惯宫里明争暗斗的他却想,你怕是被慢慢架空了。
疏不间亲,那时他只隐晦地给谢云流提了几句“你是纯阳大师兄,其实最有资格决断的是你啊。”可惜心大的谢云流丝毫没当回事,根本没有明白他话中深意。今天看见李忘生这般进退沉稳,滴水不漏,李重茂心里就是一沉,更坚信了谢云流大师兄之位岌岌可危,这位汲汲营营的师弟,暗自觊觎着他的位置的推测。
竟然连纯阳宫这种世外之地也逃不过那些腌脏……李重茂心头浮上深深忧切。他见惯了尔虞我诈、懂得时时自危。可心性霁朗的谢云流根本就不会对同门有丝毫防备,怎么斗得过这种心机深沉的师弟。他定要想法让谢云流提高警惕,认清李忘生的真面目,免得日后吃亏。
心内虽怨,皇子面上还是春风渡人般和煦,招呼店家端上新的酒来,高兴地客套了几个来回。谢云流还如往日般,要了一副棋准备和李重茂杀着玩。李重茂笑盈盈地接了,却捻了一枚白子往李忘生那边推了半格,道:“平时跟云流玩得多,今天我要跟忘生道长试试。”
谢云流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好友在不露声色地试探自己的师弟,百口无忌的:“你这臭棋篓子还想挑战我师弟?省省吧。我和师父、风儿三人加起来都杀不过他。我都好多年不跟他下棋了,棋力差得太多没意思。”
李忘生依然是淡淡的,温和笑道:“师兄,你总得让师弟在输了剑后有个找场子的地方,近年愈发连这场子都不让我找,是不是小气得很?”
李重茂把玩着手里那枚黑色的棋子,哈哈一笑,道:“那我可更要领教一番了,道长本事大,尽管赢了我去。就怕道长顾忌身份之别,不敢赢。那可没意思了。我遇过很多国手,都要努力算计恰好厮杀正酣方赢,赢得半险来让我尽兴,也不违他国手的名,一局讲究的都不是棋,而是局外的算计。我呢,是最不喜欢那些暗搓搓的手段的,一旦叫我发现了……决不善与。”
李忘生一怔,不知为何皇子突然这样咄咄逼人,他自忖并无失礼不敬之处,却本能地嗅到了李重茂掩饰不住的敌意,只得愈发小心地应对:“忘生在化外清修,心不在局中。棋就是棋,无甚手段。”
谢云流知道李重茂很敏感,还当他不安,遂解释道:“你想太多了。我这师弟是最不可能了。他循规蹈矩得跟雪疙瘩似的。你若不信下一盘就知道。”
李重茂心里闪过一抹恚怒,你谢云流才是疙瘩脑袋,这么个冰雪玲珑又守拙布巧的人,自然在你面前滴水不漏,这样才真正可怕啊,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棋既已开,两人对坐,谢云流在旁边看。
李忘生的第一枚白子落在天元上。
李重茂假做吃惊:“道长既然棋力高出许多,何不让我几子?还占了天元?”
谢云流又笑骂:“臭棋篓子你又耍赖,刚才还叫我师弟不要让你,现在又要让子。平时跟我玩这套就算了啊。别折腾我师弟。”
李重茂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论资排辈你是师兄,你做的事师弟怎能不照做呢。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能乱,对吧。”
李忘生不像谢云流大大咧咧,他心细如发,如果是刚才还能说服自己是想多了,但后来这位皇子每句话里都有话,又不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任凭李忘生处理过那么多事,也没此刻这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心累感,他只能断定这位皇子不喜欢自己,自己对源头起因一无所知,更加惜字如金。
“规矩就是白棋先行。”李忘生双手把棋篓递到对方面前,毫无脾气道:“换色亦可,让子亦可,请随意拾。”
谢云流跳起来了:“师弟!为什么跟我下棋的时候你都不这样让我,你偏心。”
“下回对弈的时候,若师兄不介意数年棋艺毫无长进还要我随意相让,忘生定然遵从。”
李重茂也没真的从棋篓里取子,轻描淡写道:“我就是嘴快那么一说,道长不必介怀。还是凭真本事来吧。反正你们江湖人立身讲究的是真本事。对吧。”
李忘生不知是套,应道:“自然是。”
李重茂在棋盘角落里点上黑子,叹了口气道:“云流的本事在纯阳宫弟子辈中可算第一?”
“无出师兄右者。”李忘生不知李重茂跑去边角搞什么鬼,岿然不动地在天元边继续落子。
李重茂啧啧叹道:“道长稳居中宫,黑子偏失一隅。我是没什么本事的。但道长占了这个位置,再有本事的也只得排到外面去了。”
谢云流全神贯注看着棋,没懂他们在说什么,很着急指道:“你不要一开始就找死啊。好好下棋,不要东拉西扯的。那边斜飞都要截断了。”
李重茂一笑,没再接话了。
李忘生这回很干脆地装聋作哑不说一个字,免得又被莫名其妙地针对一通。他看着根本在状况外的师兄,更加心累。纵然只短短晤了片刻,但李忘生对李重茂的观感并不佳,话里几度夹枪带棒,叫人摸不着头脑。对方身为皇子,面相刻薄,心性敏感,不怀良友之德,亦无云龙度量,只有一股如败絮般阴冷缠人的幽思。李忘生对谢云流交朋友的眼力不予置评,也不想干涉,有些疲惫地想,大概重重防璧下面是散落着一些只有师兄能看见的珠玉吧。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李重茂就提议请他们去一处上好斋馆吃饭。李忘生如坐针毡地忍了一下午,巴不得溜之大吉,拱手拜道:“师兄去吧。我明日还要处理事务,需早些回纯阳,就不奉陪了。”
谢云流是知道师弟心性的,能这么跟他出来溜达一天已经是极限了,也不勉强,道:“好,你小心点别迷路。”
“师兄又说笑。”李忘生心情轻松下来。“长安人流熙攘,我怎会迷了路。”
不妨李重茂听到李忘生要回纯阳处理事务,心里又不爽起来,咬牙切齿地想,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云流的排挤出纯阳的权力中心,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云流指不定私底下被欺负得更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一冲动,冷笑道:“纯阳事务繁忙。道长乾纲独断,想必威风得很。却想请教云流这大、师、兄在纯阳又是做什么的呢?”
谢云流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还当李重茂误会了,连忙解释道:“纯阳宫不是你想的那样。师弟性格更适合处理那些——”谢云流想不明白,杂务耽搁修行时间、又麻烦,他甩手都甩不过来,难道李重茂以为是什么好事吗?“无非就是些宫中日常安排。师父在闭关,我又懒得做,师弟懂事接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以为是什么?”
“那你在纯阳里又做什么?”李重茂忿道,依然没悟,在他看来这是积少成多收买人心,谢云流什么都不懂。
李忘生的云里雾里终于云开月明了,他简直哭笑不得。原来李重茂是以为自己要抢谢云流的位置。纯阳宫中从上到下,从吕祖本人开始属意的都是谢云流接任纯阳掌门,江湖门派和世俗权力中心截然不同,有些弟子一辈子都见不着吕祖,可并不妨碍他们认吕祖为掌教。掌门其实就是门派象征,而不是把人抓在手心里。李忘生即便把纯阳事务处理得再好也不会因为这个接任掌门。李重茂以浅薄的政斗经验来度纯阳宫的内务,真徒惹笑话。
李忘生温声接过话头道:“师兄如今在派中指导我们武学。日后会接任掌门。我做那些事是师父让我做。日后师兄要我做什么我也会做什么,绝不会越过了他去。不知这样说明白了吗?李、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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