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之前,父母无暇照顾佟云彩便寄托给老家的外婆。那是迷信落后的地方,每逢初一十五,初二十六,都要烧香拜佛。
两岁时,外婆带云彩去算命。算命的说:“这孩子命硬得很,会克六亲。”外婆气得算命钱都没给,牵着云彩回家。云彩拿着麦芽糖,正费力地咬,粘住牙哭了。外婆看得好心疼,抱起她,狠狠亲了几口:“我的乖孙孙。”她没注意,这乖巧的小女孩,乌黑的眼睛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静,她会计事了。长大后,云彩识字,去查什么是六亲,父母兄弟妻子,她愣了下,心底升出一丝丝恐惧 。
祖孙俩相依为命,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部,小本经营,辛苦地从外面运回曰常用品,卖给乡亲,赚个路费钱。小卖部就是小本经营,却还有人欠钱,随便拿点什么,说先记着,回头再给。回头?回头已经忘了!云彩看着外婆唉声叹气,又一脸无奈,老弱幼小就是被欺负。
那年头,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装电话,外婆装了一部,按分钟收费,要是有人打过来,就帮忙叫一下。隔壁的贵啊叔来得最勤,有天神秘兮兮地指着一个号码:“云彩,要是这号码打来,记得叫我,我要不在,就说不在。”他说完,顺手拿了包中华烟。贵啊叔也是属于记账不还,云彩追过去,“啊叔,十块。”“先记着。”贵啊叔熟练地点着烟,吞云吐雾地走开了。
云彩站在原地,拳头握得紧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沉静的光。下次那个电话再打过来,云彩留意了,是软嗲的女声,想到贵啊叔接电话那轻浮的模样,她直径去找贵婶。当晚,云彩见识了什么是泼妇骂街。贵啊叔家闹翻了,贵啊叔捂着被打破的头出来,看到小女孩坐在柜台后面正在拨算盘,看到他,无波无痕,那眼神仿若她早料到会有如此。他吓了一跳,这孩子根本不像个五岁的孩子,她会算计。云彩坐着,继续拨算盘。她对这满脸血的男人一点都不同情,连老人的便宜都占,活该。原来人都是有弱点的,云彩慢吞吞地翻账本,谁也别想欺负外婆,一个都别想。
云彩找机会实施她的小报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慢慢有人发现,靠近她的都有些鸡犬不宁,开始有人叫她,扫把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流言,说她命硬,会克死人。尽管外婆极力说是因为算命没给钱,算命的诋毁她,但止不住流言,大人怕她,小玩伴被训斥不要和她玩。
“我自己玩。”小女孩翻着父母寄过来的故事本,神色平静。她真的觉得可以一个人,感情竟是这样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又轻而易举失去的东西,一点也不可贵。她只在乎外婆,跟她撒娇:“外婆,你不要怕我。”人言可畏,他们怕她,她不爱说话,喜欢用眼睛看人,那眸子清澈干净,带着几分对成人的蔑视,不像个孩子。外婆用脸蹭蹭她:“我的乖孙,外婆怎么会怕你?”
可五岁那年的寒冬,外婆还是去世了。那是云彩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风整夜整夜地刮,湿冷的寒风吹在身上就像冻了一层冰,村里很多老人熬不过。云彩陪外婆在这里参加了好多场葬礼,最后穿着孝服,走在外婆的葬礼队伍中。父母要带她回城,云彩望着这对陌生又熟悉的男女,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开时又望了一眼:“外婆好冷。”死真是可怕的字眼,云彩带走外婆的算盘,一路她都不说话,低头拨算盘。
算命,命是可以算出来的吗?眼泪一滴滴落在算盘上,佟妈妈抱女儿下车,听到她抽泣地问:“妈妈,外婆真的是我克死的吗?”她好害怕,外婆没多大岁数就去世了,他们都说是她克死的,贵啊叔家庭不合,外婆的去世……好多好多都是她的錯。佟妈妈心疼地抱着她:“是妈妈的錯。”云彩贪婪地抱着母亲,其实没有她们的温暖,她活不下去。她才五岁,却经历了人心和死亡,所幸,外婆留给她的刻骨寒意,在这个怀抱里被消融。
云彩回到城里,城市的七彩和幼儿园的小朋友让她很快就忘记了悲痛。幼儿园也有小卖部,云彩跟着小朋友看琳琅满目的零食,听他们介绍哪个牌子的东西好吃,在心底偷笑,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美味,不是多得让你挑花眼,而是少得可怜就那么一点点像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送到你面前,吃下去,能感到暖心的溺爱。云彩戒掉了零食,她要把外婆的溺爱一直藏在胃里,暖暖的,满满的。世人的怀念有千万种,云彩怀念的方式却诡异无情,她甚至流泪都在人后,真是个怪孩子。
不过城里确实比乡下好太多了,没有莫名的风俗,没有各种约束,父母又在身边,云彩就像个幸福的平凡小孩长到八岁,然后噩梦又开始了。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学校组织游园。云彩正站在彩球池上面,想跳又不敢,那是盛满彩球的巨大方池,就像她现在的缤纷的童年,无光十色,跳下去,就会被幸福淹没。云彩正要跳,听到老师在喊她,她转过身去。“云彩在哪里,你爸妈出事了!”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被彩球包围了,那么多的彩球蜂拥上来挤压着她。云彩拼命挣扎,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像溺水的人,胡乱挣扎,伸出手恐慌地喊救命,原来幸福可以这么可怕,会溺死人的。在她快受不了时,有人用力拉起她,这人是肖南雁。云彩吓得脸色煞白,站在缤纷的彩球世界,看着老师嘴皮一动一动,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她已经告别七彩,从此,她的人生只剩下黑白。
那是一场重大的交通事故,两车相撞,爸爸死了,妈妈受伤了。身体孱弱的母亲无力照顾女儿,便托付给自己的妹妹。云彩记得,她去看妈妈,在郊区的疗养院,妈妈缩在轮椅上,苍白的脸,眼睛空洞没有一丝光彩。看到女儿,只是哭,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一直说,对不起,云彩,妈妈对不起你,让你没有了爸爸。云彩没说话,手握得紧紧的,根本不是妈妈的錯,是她,都是她。克六亲,她简直就是电视里的天煞孤星,对她好的,都会永远远离她。这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阴冷和恶意,让云彩不寒而栗。那段时间,云彩住阿姨家,阿姨对她很好。云彩在用力地拥抱阿姨后,默默地保持距离。爸爸去世后,她性情大变,变成一个沉默的女孩,对每个人都敬而远之。她整宿整宿做梦,做同一个梦,她掉在彩球的方池里,被七彩淹没了,拼命挣扎,没人救她。云彩从恶梦中惊醒,她感觉得到,她体内养着一只怪物,一直睁着眼睛看她,等她幸福了,就一口吞掉。云彩害怕世人给予她的每一份快乐温暖。对她好的每个人,最后都遭遇不幸,外婆是,爸爸也是。妈妈后来从疗养院回来,细心温柔地照顾她,母女俩却没有了之前的亲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她们之间。也横亘在她和所有人之间。
她和谁都保持君子之交。除了肖南雁。无论云彩怎么冷言冷语,他都不在乎,一如既往地呆在她身边,陪她上下学做作业,做什么都一起玩。云彩对这个把她从彩球拉出来的小男孩充满感激。可她又害怕。多阳光的小男孩啊。云彩觉得,肖南雁就是那个种太阳的人,她多渴望,他能种出很多很多太阳,她会把它们放在心里,驱赶那只怪物。可怪物带走她最亲的爸爸外婆后,越来越强大,无论是云彩还是肖南雁,都战胜不了它。云彩尽可能躲避他,但谁也不能阻挡肖南雁的步伐,他们越来越亲密。十七岁,肖南雁说,做我女朋友吧。“不”,云彩连眼皮都没有抬下。“是我不够好吗?”肖南雁问。“没有人天生该对谁好。”云彩说。肖南雁泄气了,“我对你是好是坏,你其实也无所谓。”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偷偷看她,可云彩神色不变,心里有些颓败,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两人冷战一段时间,确切地说,是肖南雁单方面冷落云彩,他在班级大声喧哗,引她注意,她毫无知觉。肖南雁也早有预料,认识她这么久,她何尝对什么上过心。
那学期的最后一天,肖南雁叫云彩留下来等他。班里一个人没有,肖南雁不说话,就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云彩等烦了,起身要走,被拉住。他涨红了脸,“我想和你在一起。”他脱口而出。云彩愣了,在一起,小小年纪谈在一起,真可笑,他知道这三个字的沉重吗?在一起,要容忍对方的瑕疵不完美,斤斤计较彼此的历史,还不能有暗黑历史的秘密,还有不断变幻的未来。可少年的眼神那么真挚。云彩心一软,轻声说:“南雁,你不要喜欢我。”她认真说,“我是个怪物。”云彩跟他说她的童年,她的至亲。末了,她说,“都是我的错。”“关你什么事?”肖南雁大叫一声,他简直无法相信命硬会克人的事。不过云彩爸爸出事时,他记得,他把她从彩球池里拉出来,她眼神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他心疼地望着她,“云彩,那只是一个意外,不关你的事。”“不是意外。”云彩怔怔地望着远方,所有人都说是意外,只有她清楚,那不是意外。
那一年,她八岁,沉浸在铺天盖地的幸福里,可也查觉到爸爸的不对劲。她闻到爸爸身上,有别人的香水味,不属于妈妈,也不属于她自己,阴魂不散般地存在着。她厌恶这味道,偏偏让她看到了,爸爸楼着别的女人在逛街,一瞬间,品德端正的爸爸和轻浮的贵啊叔重叠在一起。晚上,云彩看到妈妈把剩下的饭菜倒掉。妈妈也很忙,但还是坚持回家煮晚饭,因为这样才是一个家,可爸爸总是失约。她是多么贤良的妻子,可爸爸这么脏。爸爸再出去,云彩用公共电话捏着嗓子给妈妈报了地址,然后背着包安心去游园。后来发生了什么,云彩想像得到。她去游乐园的路上,妈妈得到地址疑惑地前往,见到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坐在玩旋转木马时,妈妈正歇斯底里地和爸爸争吵;她走到彩球池边时,爸爸和妈妈边开车边争吵;砰的一声,爸爸当场死亡,云彩跌进彩球池,如入阿鼻地狱,什么都完了。她才八岁,却从心底深处厌恶自己,她是毁掉一切的怪物。云彩望着肖南雁,往后退了一步:“我养着一只怪物,我就是我,它就是我,它还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所以,不要说喜欢我,喜欢我,会付出代价的。”肖南雁愣住了,云彩背着书包离开,走到走廊外面,突然被肖南雁推倒。云彩眼睁睁地望着从天而降的笑盆栽把他砸得头破血流,他笑得有些扭曲,可他说:“幸好,没有砸到你。”
她还记得,高中毕业后,两人上不同大学,南雁说:“我们做个约定吧,云彩,十年,不,十二年,如果这十二年,我只喜欢你,你又没爱的人,十二年后我们在一起。”上大学,南雁找过她很多次,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二十岁,风华正茂。他们都很忙碌,南雁没再来找过她。每年的生日,他会给他寄礼物,有时候是简单的一张卡片。夜深人静时,她不是不期盼南雁。她想起有这么一个人还在等她,守着十二年之约,她就不那么害怕,觉得人生还有一道曙光值得她追寻。
但肖南雁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动不动,生死不明。云彩隔着重症病房的玻璃看到肖南雁。云彩的视线往下移,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他的手指戴着一枚戒指。他,结婚了吗?云彩不知是该庆幸还是不不幸。南雁摆脱云彩这个魔障了吧。算了,他活着就好。云彩跌跌撞撞回到车祸现场,继续未完成的工作,任叫住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他在肖南雁被挖起来的地方发现一枚戒指,任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戒指背面刻着三个英文字母:“TYC,佟,云,彩!不就是你名字的缩写!”“怎么可能!”云彩打断他,心却跳起来。坐在路边等救援的幸存者看到戒指叫了起来:“这戒指是一个小伙子的,我坐在他右边,他还拿给我看,说要来向女朋友求婚。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泥石流冲过来,他还推开我,帮我挡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可千万别出事,这么好的人……”肖父肖母连夜赶来,云彩把戒指交给他们,肖母接过,注意到她胸前戴着的证件,问:“你是云彩?”云彩点头。肖母叹气:“你不知道吧,南雁是来向你求婚。他经常跟我们提起你,说要给你幸福,我以为他已经到了你这边。没想到……”肖母把戒指递过:“这是南雁给你的。”
云彩站着不动,感动的同时涌起一丝恐惧。云彩看了一眼戒指,没有从肖母手中接过,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南雁这么爱她,等她十二年,许她幸福,可她不敢要,她怕她像失去爸爸,外婆一样,也失去南雁。她养着的怪物越来越强大,她永远也战胜不了它。云彩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没看路,直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云彩被拉住,男人的训斥声铺天盖地袭来。是任芃,云彩抬头,怔怔地问:“你相信,有一种人,生来就会克死人?”任芃神色复杂地望着徒弟,她一到分局,就是他带她,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人和适合当法医。她的眼睛沉静清澈,带着点近乎神经质的洁癖,这种人容不得世间有一丝污秽,自然容不下一丝不公正。她善待她的工作,对得起那些冤死的亡魂。可这种人也活得辛苦,善与恶分得太清,怎么能在灰色地带行走,她注定伤痕累累,伤自己,也伤身边的人。可她没有罪。任芃伸出双手,用力抱住她:“你唯一的錯,就是没有伸出手,紧紧抱住他们。你看到他们的美好,也该允许他们不美好。”世间那有绝对的善恶,每个人都会犯错,云彩錯就錯在,她看得太清,却不会爱。
任芃说的对,美好的同时也伴随着丑陋。现在,云彩要去面对她的怪物,她情了个长假,回老家看望妈妈。现在,云彩跪在母亲面前,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讲了出来:那个告密者就是她。可出乎意料,妈妈却说:“我都知道。”她怎么会认不出女儿的声音,她也早就发现丈夫的外遇,她一直在纠结不知道怎么办。接到电话后,她忍不住去了,他们没有争吵。回家的路上,妈妈告诉爸爸:“是你的女儿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这里的,连她都发现了,我也在等你,这个家你不要了吗?”是女儿告的密!爸爸一失神,没有看到前方违规变道的汽车,撞了上去。眼泪从妈妈眼里涌出来:“云彩,爸爸还是要这个家的,只是他来不及说。最后一刻,你爸爸扑过来,护住了我,爸爸还是爱咱们的……”云彩哭了:“妈妈,都是我的错。”“不,云彩,你没有錯,你只是害怕失去。”“云彩,妈妈不后悔去找爸爸,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揭穿他,这是他们要面对的问题。我后悔的是,让你在那么小的年纪,怀疑爱。”在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还不会辨别事非,让你看到诸多不美好,让你胆怯不安,让你怀疑一切,所以你养了一只怪物来对抗。后来,怪物不受控制,你怕了。不过你长大了,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每个人都养着一只怪物,它会伴你成长,听你阴暗的想法,在它面前,你豪无保留。但成长本来就是个失去的过程,有人会走,还有人会来,命运还是会继续夺走你的东西你的爱,但别害怕,相信就会存在。你嫉恶如仇,你看不惯世间的一切不公平。可是,每个人都会犯错,所以每个人,也应该有机会被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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