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两只鸟骤然冲出,其中一只鸟在中途摔倒在地,但瞬间就爬了起来,它们扑到一团黑色的物体上,用嘴轻啄着它,用自己的脸贴在上面,它们呼喊着,叫嚷着。
那正是那只幼鸟,此刻它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只爪子已被摔断,渗出猩红的鲜血,它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所有鸟都纷纷围上来看,它们看到离幼鸟不远,还有一滩大堆树枝攒凑起来,形状不甚规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而笼子旁边的另一团黑色物体,摊开一双肉翅,头朝下趴在地上,同样紧闭着双眼,有的鸟一下就认了出来。
“是D!”
“族长不是已经不让它飞了吗?怎么会从空中掉下来!”
“族长说的没错,空中果然很危险。”
“那为什么幼鸟会跟它一起掉下来?不会是D干的吧?”
“很难说,不过八成是。”
一瞬间,两只鸟心中的悲痛、疑惑、愤恨组合成一个答案:“一定是它,一定是D把它们的孩子塞进这个窄小的笼子里,然后飞到空中,最后故意扔下来的!”
族长立在围观的鸟群后,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与它平日里的言行实在大不相同。这时,那两只鸟冲到它前面,它们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它们拦着族长,让它听着它们诉说孩子的惨状,以及一只鸟的恶行,它们哭泣、哀嚎,想要把胸中的一切都挖出来铺开在族长面前。
族长仍旧一言不发,对两鸟的哭诉,也置若罔闻,不仅如此,它好像在看着别处。它绕开两鸟,慢慢地插进拥塞的鸟群,它走的并不快,却宛如一道湍急的水流,在鸟群中冲出条道来,最后在D卧着的地方,站定了。
它不发一语,却有不怒自威的架势,众鸟被这情势所引,一个个都闭了口,喧阗的鸟群渐渐归于沉寂。往日这般,族长定有一番鸿篇巨论,于是它们一个个都抬起头,睁大眼,静待着它第一句话吐露出口。
族长低着头,看着俯伏在地的D,眼睛里无悲无喜,接着又抬起,望向头顶。只见高大的树冠遮蔽了日光,隐约挂着一个个红甜果的黑影子,已是午后。它回转头,面向鸟群。
它慢慢抬起一只爪子(它的爪子雄浑有力),而后轰然踩下,在大约一平方厘米的范围内,溅起了一点灰尘。
众鸟不知何解,紧接着从鸟群里,从K小队里,走出几只鸟儿来,左侧两只,右侧两只,个个身躯雄壮,矫健异常。它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摆着划一的姿势,同时走到族长后,分列在D两侧。
族长又抬起另一只爪子,重重踏在地上。
登时,两只鸟俯下身子,伸开鸟喙,将嘴拉的极长,各自用“铁钳”钳住D翅膀的一边,并尽力绷直身子,用力向外拉扯,瞬间D就被架了起来。同时,另外两只鸟走上前,它们锋利的鸟喙,闪着银钩般的光芒,在这阳光渐弱的午后显得格外耀眼。对着D的翅膀,它们不带丝毫犹豫地啄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鸟喙尖而锐利,一切在死寂中进行。
D似乎仍然昏死,不知它是否能感觉到身上的疼痛和屈辱。它被架在空中,脑袋无力地耷下,身子随着两只鸟喙规律性的动作而上下大幅摇晃。两只鸟仿佛是在啄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而不是一只不久前还在空中翱翔的鸟儿。
无翼鸟群默默伫立着,它们的眼睛不动,爪子不动,脑子也不动。它们看着两张雄健有力的嘴啄在整个鸟群当中唯一的一双翅膀上,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眨眼间,这双翅膀已变得鲜血淋漓。
惨象近在咫尺,却无一只鸟敢上前阻拦,有的缩着身子,有的闭上眼不敢再瞧,不仅如此,很多鸟似是在思虑着退却。昔日尝过D从其它林子带回的果子的N,始终缄默不语。那些暗自揣着妒忌的鸟,内心是否隐着窃喜?而有部分鸟,对族长这一举措貌似心如明镜,一只来自于可怕林子的鸟,不惟不听劝诫,煽动群体,现在甚至想谋害族群中的幼鸟,这怎么能宽恕?它那支膀哪儿是毫无意义的累赘?分明一双危害族群的恶种,族长毕竟太过仁慈,早该这样了!而哪里见过这等画面的幼鸟们,一个个畏缩在父母怀中,但仍趁着间隙偷偷瞧上一眼。至于绝大多数无翼鸟,它们根本不解发生了什么,它们瞪大双眼,似乎在思索着答案,为什么要对它施加如此严厉的酷刑,仅仅是因为它能飞吗?
忽地,鸟群中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这声音是从鸟群的最前排发出来的,众鸟一一望去,是一只瘦弱小巧的鸟,原来是S。它站在队伍最前列。此刻它面色慌张,眼神惊恐,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下意识一步步向后退去。它嘴不停哆嗦着:“醒了!它醒了!”
众鸟陡然一惊,此刻它们才发现,在那被钢喙钳着的翅膀下,一双眼睛,分明是一双睁开的眼睛。这双眼睛正死死钉在某个地方,射出的光让所有鸟都不寒而栗,它们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但是这寒光闪了两下就即消失,随后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最后连生灵的气息也逝去,终于完全闭上。
惩戒依旧继续,几只钢喙还在D的双翅上无情耕耘着,它们是只知执行族长命令的机器。渐渐,它们注意到,嘴下这双翅膀千疮百孔,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血,哪里是肉。似乎也有些不忍心看,它们停下重复千百次的动作,用嘴轻轻拨了拨,两片翅骨便像刀割般利索分开来。
十四
“孩子,听我们的,别想了!飞又有什么好?你整日在天上飘来荡去的,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担心你会掉下来!何况你现在又没了翅膀,那可真是。。。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这我刚领的鲜果,你看多红,多甜!乖!明天再去给你多领些!”
D爪子不动,身子不动,眼睛也不动,俨然成了一座雕像。这回族长没有禁止它七日七夜出窝一步,它却在窝里整整呆了七天。
父母又出去拿果子去了,房间里早已堆成小山,上面隐隐约约透着几声嘈杂,这声音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刻响起,又会在固定的时刻断绝。它深深思索,才回忆起,好像是前几天,族长曾屈身过来探望,它恍惚听见它告诉父母:这几日天气很好,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正愤然开放,林子里可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这段时间D总是把自己关在窝里,殊不知外面一直有许多孩子想和它再叙友谊呢,它们觉得之前和D太过生疏,彼此都不怎么了解,而且也没有一起好好玩过、嬉戏过,加上它们现在又研制出许多有趣的游戏,所以抱着诚挚的态度来邀请它一同参加,早上闹铃还没响它们就欣然来访,但看D从来没出现过,每天都会伤心离去。
它突然随便抓起一个果子,发狂啄起来,鲜红的汁液沾满它嘴角,吧嗒嗒流落到地上,也丝毫不知。它一连强塞进好几个,感觉到腹内的壅塞,体内生出几丝微弱的力气,靠着它们,它挪开步子,朝外爬去。
阳光分外耀眼,刚一出窝,它几乎被闪的晕厥,一双爪子差点儿跪下去,等稳住身子,一群幼鸟的黑影映入眼帘。
“你终于出来了,我们一直都在等着你呢。”
“D,一起来玩吧。”
“幼鸟的父母已经原谅你了!”
“你知道吗,族长宣布你是族群中的一员了!”
数十只幼鸟聚拢在窝的标志旁(一朵低矮的向日葵花),它们个个兴高采烈,脸上布满童稚的欢笑,有只鸟还带着个红甜果。
“喏,这是我刚领的果子,D,送给你吃啊!”
D一言不发,它低着头,眼睛不抬,不往任何一个方向看,径直从鸟群中间穿过,就像穿过空气似的,众鸟的话语从它身上穿过,也像穿过空气似的。有只鸟想要跟上前,跟它说说话,最终还是决定忍住。它们就这样看着,看着它独自迈向前方。
难道一辈子都得窝在黑漆漆的洞里,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跟无翼鸟一样,每天以红甜果为食,从生至死都只在这个不过亩大的林子里徘徊?
不,不会!要走出去,走出这片林子,远离无翼鸟群,不要再见到它们!总之不要呆在这片林子里,要去寻找一个地方,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不过这地方在哪里,是否真的知道?
拖着残障的步子,它一下下走着。它不知走向何方,也不晓迈向何处,它只是向前,再向前。它一路经过低矮的草丛,经过茂密的林间,经过平坦的沙地。晨日的林间是这么可爱,雾气如轻纱般笼罩,晶莹的露珠在草叶上跳动,还有风。它走着、走着,突然朝一个地方直冲过去,因为太过着急,中途摔倒在地。它扑在它面前,原来,是平地上一块儿极细微的凸起,一个其它鸟根本察觉不了的凸起——一个尤为不显眼的“小土堆”。它刨松爪下的土壤,将一些泥土含在嘴中,然后全部撒在低矮的小土堆上。土堆旁插着一块更加不显眼的石片,上面歪歪扭扭地镌刻着两个字,翼冢。它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终于精疲力竭,嘴里也被泥土填满,最后它整个扑倒在上面,想要再拥抱它一下,可是发现已经没有翅膀了。
离开小土堆,不知过了多久,不觉间到达一个悬崖边。它环视四周,猛然发现,这就是它刚学会飞行的地方。多么熟悉啊!那棵孤零零的树,仍然孤零零的。天泛着淡蓝色,太阳正升上来,风儿甜丝丝的,天边挂着一道虹,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欢叫着掠过。
这还是它第一次亲眼看到其它鸟。看着那些鸟儿的身影从这头飘到那头,饶着彩虹桥上下翻飞,它突然想起鹰的故事—
这世上有一种鸟,叫做鹰。鹰飞的时候,你只能看到万里碧空里的一个小黑点儿,它们可以一坠数十丈而没有丝毫羁绊,也可以如离弦箭般忽然穿进厚厚的云层,有时候它们累了,便在树枝上小憩一会儿,待它们睁开眼睛,一跃而又飞上数千米的高空。飞行时它们从不疲累,似乎天生就为此而活。
走向崖边,它低头看去,崖下仍是那片树林,倒映成一片晕乎乎的绿色,它注视着它们,在它眼睛里,林子不再静止,而是飞速向后退去。。。一片无穷的绿色,哦,它沉浸其中了。D轻轻抬起身躯两侧粘连的一点儿瘦弱的骨头,用力将残存的翅膀伸展开,撕裂的疼痛扯开它的嘴,但是它仍然固执地张开,再张开。它的眼眶早已噙满泪水,嘴上却含着笑。这一刻好像又回到刚刚学习飞行的时候,双爪分开,身子前倾,头略微抬起,眼睛直盯着前方。。。它先后退几步,然后朝着悬崖下,奋不顾身的冲了下去,这一刻好似冲上云霄,再也不回来了。
十五
又是一个晴日,太阳还没射进来,A的声音早已遍布小林子。
X和Y在清脆的叫声中先后醒来。
C跑向旁边的空地,想要叫醒自己那叫F的伙伴。
F慢慢地从洞里爬出来,跟C互相打着招呼。
K小队又开始准备分发今日的红甜果。
族长P正在一片空地上缓缓踱着步子。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还是最初那个清晨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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