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黑夜,如同一潭绵绵密密化不开的死水,死水中有一只长着无数触角的妖怪,妖怪的触角紧紧裹挟着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动弹分毫。
是梦靥,最近我总被噩梦缠身,梦到阿满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中,勉强撑着一口气对着我虚弱的笑笑,他说:“尚涴,对不住了,下辈子我一定好好陪你。”
我屏住呼吸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窒息的感觉刺激大脑的神经苏醒,慢慢的,我的手指可以活动,然后身体也有了知觉。
我试着翻了个身,阿满睡的很熟,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却能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伸出手臂紧紧环上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怎么了?”阿满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迷迷糊糊的似是呓语。
“没事。”我小声回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一夜无眠,刚有些困意的时候,有人来禀,刘夫人卒了!
阿满惊坐起来,连鞋袜都顾不得穿,拾起衣服便往刘夫人的住处跑,我穿好衣服紧随其后。
刘夫人是我的陪嫁侍女,因我多年无所出,便叫她给阿满做了妾室,这些年来她为阿满生了两子一女,阿满对她很是看重。
虽然刘夫人这些年从不恃宠而骄,对我毕恭毕敬,但我也实在做不出姐妹情深的样子,对着她的尸身嚎啕大哭。
子脩和他的两个弟妹哭的眼泪鼻涕横流,我便过去抱着他们安抚。
交代完了一些事宜,阿满神情落寞的从内室里出来,看到我身边的三个孩子,他的眼神柔和下来,良久,他开口道:“尚涴,以后子脩便由你来扶养吧!”
【贰】
时间弹指而过,转眼便是十几年。
子脩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他把我当作亲生母亲一样孝顺,解了我无所出的忧思,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不求他加官晋爵,富贵荣华,只求他能一生平安顺遂。
至于阿满,我已经对他不抱有任何希望,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不再是我的阿满了。
春日里的暖阳照的人懒洋洋的,我喜欢窝在藤椅里头晒晒,温暖和煦的春风带着甜丝丝的花香吹过来,让人心情愉悦,偶尔能回忆起年少的时候,鲜衣怒马的阿满从长街之上回头,伸手将我拉上马背,告诉我此生必不辜负。
那些甘美的回忆总能抵消一些如今的孤寂与苦涩。
我就要睡着的时候,小翠过来给我盖上一条薄被,我睁开眼睛来看她,她便撅着嘴巴跟我嘟囔:“夫人您原来没睡着啊,夫人您知道么,丞相他又要纳妾!”
我冷着脸横她一眼:“怎么,丞相纳妾你不高兴了?”
小翠赶紧跪下来解释:“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为夫人担忧。”
我起身,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腰,把小翠扶起:“他纳妾,与我何干,你这丫头以后也少操些心。”
我领着小翠在长廊上走走,看到湖中心的小亭里,阿满正在和卞夫人棋。
刘夫人死后,我以为我会和阿满就这样恩爱美满的过下去,却不曾想他以多添子嗣为由又纳了娼妓出身的卞氏,之后更是肆无忌惮纳了一房又一房。
如今我已经习惯了,不与他置气。
【叁】
傍晚时分,子脩来我房中给我请安,如今他已是弱冠之年,身量颀长,容止俊雅,是几个孩子中最像阿满的一个。
我叫小翠拿上来子脩最爱吃的糕点,喜滋滋的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块糕点下肚,他用手帕拭了拭嘴唇道:“母亲,孩儿过几天便要随父亲出征,去讨伐张绣。”
二十年来,子脩从未上过战场,听他的话,我不免心忧,却也只能宽慰:“子脩武艺高强,又有谋略,此番定能大胜归来,不过,切记一定要保重身体,保护好你的父亲。”
子脩告退,我的心慌乱的不行,小翠给我煮了安神的茶,我连着喝了几碗。
深夜,倦倦的困意终于袭来,阿满却突然闯到我房里,一通甜言蜜语哄的我直犯恶心,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变得如此油腻猥琐,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夜里,我又做了噩梦,梦到年少时浑身是血的阿满,还有佛陀,我求着佛陀救一救阿满,我愿用我自己的生命来换。
佛陀摇头笑我是痴儿,告诉我所有逝去的都有因果,强行的逆天改命并不一定会带来好的结局。
可是我不听,我不信,抱着阿满哭的不成个样子,我给佛陀磕头,磕得血肉模糊,佛陀终于答应了我。
可是如今,我不止一次的希望阿满当时就真的死了,这样我的生命里便只有最纯良,最爱我的那个阿满。
梦醒之后,眼泪啪嗒啪嗒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阿满伸手把我搂进怀中,温声哄慰:“尚涴怎么哭了,莫要哭。”
我使劲将他推开,不悦道:“你以后少到我这里来睡,你一来,我便要做噩梦。”
阿满得意的笑笑:“妒妇,怕是我不来,你才要真的做噩梦!”
我……
【肆】
子脩和阿满出征的那些天,卞夫人常带着他的两个孩儿过来走动,因着她原是娼妓出身,我便一直都看不起她,有时候还会对她说些难听话,她却不恼,对我毕恭毕敬。
之前我以为像她这样的人,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指不定要使些什么坏,可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她都本本分分的,我竟有些佩服她这样豁达的心性。
这些天,卞夫人时常来开导我,叫我不要总和阿满闹别扭,阿满娶了这么多的妾室,只有我一人是妻,相较于旁的人,我得到宠爱要多得多,在阿满心里没人能比得上我,她甚至都有些嫉妒。
她说的这些话虽真假难辨,却着实让我心情愉悦,怪不得阿满能一直都宠爱她。
卞夫人心里思念着阿满,我的心里思念着子脩和阿满,我比她要痛苦一些。
几日后,前线来报,阿满战败,子脩战死了!
我瘫倒在椅子上,感觉胸口被人捅了大大的血窟窿,呼呼往里面灌着冷风。
阿满过来安慰我,府中上下的所有的人都来安慰我,叫我不要难过,可是我的儿子死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啊!
我想起来佛陀,想起来佛陀跟我说的,若想阿满不死,那我这辈子便不能有孩子。
那么如今看来,即便是我抚养一个别人的孩子也不行么?!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子脩,子脩不该认我做母亲的!
子脩死后,我恍恍度日一整年,整日连饭都不吃,只会哭,阿满起初的时候还哄哄我,后来便烦了,小翠难过的不行,跑来跟我哭诉:“夫人,这件事情真的不怪您,是丞相,是丞相害死了公子!”
我双眼血红的望着她:“告诉我怎么回事!”
小翠愤愤道:“本来丞相和公子已经擒获了张绣,张绣已经投降了,可是丞相却看上了张绣的婶母邹夫人,要纳邹夫人做妾室,张绣不高兴,丞相便计划要杀死张绣,张绣知道了丞相的计划,便趁着丞相与邹夫人云雨之时偷袭了丞相。”
“丞相战败,连丞相的坐骑绝影都被张绣杀死了,公子为了让丞相逃跑,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丞相,和典韦将军一起对抗张绣的大军,这才战死在了宛城!”
【伍】
我恨死他了,曹孟德!
他便这么离不开女人吗,若不是他只顾一时之欢,我的子脩便不会死!
我怒不可遏的四处去找他,曹操整顿了军队打败了张绣,如今正抱着他掳回来的邹夫人在玩笑,我一把推翻了他们面前的酒席,轰隆一声落了满地的残羹剩饭,邹夫人吓得退到一边去,曹操不可置信的望着我道:“你疯了!”
我笑了出来,笑着哭,泣不成声道:“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居然一点不都不觉得痛苦,还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在这里取乐,简直厚颜无耻!”
曹操愣住,无可奈何的唤了我一声尚涴,我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不要唤我的名字,我恶心,子脩死了你不难过吗,因为一个别人家的妾室害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你到底丢不丢人,那样的龌龊事情想什么时候做便要什么时候做吗,简直和畜生一样!”
之前我还能忍一忍,如今我忍无可忍!
当着众人的面,我不给曹操留一丝的颜面,他终归是怒了,厉声道:“丁夫人丧子,得了失心疯,还是先回娘家修养一段时日吧!”
呵呵,这还是当年那个英勇无畏的曹阿满吗,简直就是缩头乌龟!
我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这辈子,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陆】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在娘家呆了许久,我已经不像当初那么伤心了,子脩刚死的那段日子,我最怕夜晚和早晨,夜深人静被忧伤痛苦吞噬的浑身发冷,等到早上睡醒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慢慢袭上全身,让我连呼吸一下都觉得疼。
现在我每天织布制衣,不让自己闲下来,虽然经常会想起子脩,然后掉眼泪,却不像起初的时候那么难以忍耐了。
半年之后,曹操到丁家来接我,全家老少列队欢迎,我却只觉得好笑,跟他回去吗,我连见他一面都不想,我在织布机前坐着,看着梭子来回游走。
房门被人吱扭一声从外头推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曹操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道:“这么久了,也该消气了吧,跟我回家吧。”
我不理他,也不看他,自顾自织着布。
良久,曹操又道:“这里条件不比相府,你怎能忍受,还是跟我回去吧。”
他说出来这样的话,应当是忘了当年我刚嫁给他的时候,过的是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变了,过往的种种他也忘了,他早就不是我的阿满。
我想,往后余生,我自己一个人粗茶淡饭的过下去,总比呆在这个让我失望透顶的人身边强得多。
我不出声,头也不抬,始终用后背对着他,他终是无奈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了,我休了你,你去改嫁吧!”
我没有改嫁,也没有人敢来娶我,之后的日子里,卞夫人经常来看我,给我带来最好的布匹和首饰,邀我去参加各种盛大的宴会,即便是她已经被曹操扶正,她还是把我当做曹操的正妻。
她确实是一个心胸豁达的女人,不像我。
卞夫人说她羡慕我,羡慕我能得到曹操那样的荣宠,可以大声的对他指责质问,说出来自己想说的话,不像她,一辈子都唯唯诺诺,谨言慎行。
而我却要羡慕她,她很幸运,她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有心胸,不像我小肚鸡肠,我忍不了曹操三心二意宠幸别的女人,她却能忍,她可以一直陪在曹操身边,而我却要孤独终老。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老死,意识消弭之际,我看到了一个人,我分不清楚他是子脩,还是少年时的阿满,总之,见到了他,我很欢喜。
【尾声】
丁夫人与曹操决裂之后,曹操便患上了头疼的毛病,午夜梦回之时,经常头痛欲裂,难以忍耐。
公元二一九年丁夫人去世,曹操的头痛病到达了极致,根本无法入睡,神医华佗入府给曹操行开颅之术,曹操最终拒绝了,他突然想明白了,即便是头疼病治好了,他还是会头疼,这种从心里头发出来的病,单靠开颅总归无法救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公元二二零年曹操病逝,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长子曹昂和丁夫人尚涴,临终之时他悔不当初,自责不已,喃喃自语道:“等我到了下面见到了曹昂,若他要问我,他的母亲去了哪里,我该怎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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