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铭牌的事白激动一场过后,我又陷入了百无聊赖之中。躺在地上翻开《聊斋志异》,上次用它敲过张澄的脑袋之后,其中几页果然脱落了。此时我也懒得将这几页粘回去,索性拿起它们读了读。一篇是《白秋练》,另一篇是《竹青》,重读它们并没有觉得多大意思。还没看到结尾,我已昏昏欲睡,乃至种种情节人物前后混淆,模糊不清。我翻了个身稍稍提起点精神,无奈老电扇一直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活像沉闷的木鱼敲个不停。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的铅字开始上窜下跳,让视线在追逐过程中疲于奔命。最后我放弃了反抗,合上眼睛。等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和李白在湖中间泛舟。我正纳闷,低头一看,脚下哪是什么舟,却是卢江磊家的王八船,就连轮胎上的补丁都和他家的一模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尴尬,李白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趁着酒性兴吟了一首诗。我拍手称赞,又因为王八船不稳,搀扶着他赶紧坐下来。李白不以为意,半倚在木盆里,把脚翘在盆外一只轮胎上,便用脚缓缓打拍子,边放声歌唱,好像真的在澡盆子里泡澡一样。此时天色大好,水光潋滟,我俩心情大为畅快,又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喝罢,李白将酒具随手一抛,酒樽酒壶全都扑通扑通落入水中。我俩站起来往水里看去,只剩下一溜气泡还在咕嘟嘟往水面上冒。我们都捧腹大笑,仿佛这有什么特别滑稽之处似的。王八船随着我们前仰后合不停的摇晃,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波纹。偏偏这时候无端起来一阵大浪,王八船猛地一颠,顿时我感到自己双脚都离了地,再回头看李白,他往前面一栽,恰好从两只轮胎中间的缝隙掉进水里。我冲过去想抓住他,可哪还来得及,一阵飞溅的水花过后,他同样只剩下一溜气泡,恰如一个大号的酒坛沉入水底。我的手触到了冰凉的水面,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气泡不断从指缝里窜上来。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但我来不及去慌乱,又一阵怪浪袭来,我只觉得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的水面像罗网一样扑面而来,耳朵里像耳鸣一般嘤嘤作响,我明白自己又一次落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刚瞥见周遭奇异的景致,我以为自己已身处阴曹地府。再等我更清醒一点,我便发现自己躺在一滩松软的泥地里,抬眼看看周围,都是塑料吹出的珊瑚,皱纹纸扎成的水草,泡沫雕凿的山石,分明是电视剧《西游记》中东海龙宫的样子。这片水域也不知道归哪个龙王管辖,如果从前龙王庙还在的时候我进去烧个香,说不定就能先混个脸熟,此时作为不速之客造访也不会显得如此唐突。不过这个问题暂时可以搁置一旁,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死。我又举起右手,手心手背都仔细端详了一番,又举起左手检查了一遍,再略微抬起双脚,看到晒黑的脚趾头从拖鞋前面的镂空处显露出来,排成一路纵队。末了我摸摸自己的头,又摸摸肚子,确认它们都健在,这才松了口气。
我从地上爬起,然后惊喜地发现,虽在水下,我的呼吸及视线竟然与在岸上无异。我掸掸身上的灰土,顿时尘土飞扬,比在空气中更甚。四周景物都很相似,我正愁找不到东南西北,一撮鱼精从一片海带后面冒出来。它们均是翘嘴凸眼,面目猥琐,手持兵器,看来来者不善。我远远地就辨认出,有胡子的是鲤鱼精,挺肚驼背的是鳊鱼精,头大身小的胖头鱼精,其他的无非类属几大家鱼。胖头精看来是管事的,一声号令,其手下就将我团团围住。胖头鱼手里的鱼叉向我一指,厉声喝到:“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我一不小心掉湖里了。”
“这么说来你是擅闯水宫了?小的们,押着他去见龙王。”
不等我辩解,几个杂鱼精就用兵器架着我走了。这里地面没有路,我们从水草、石块的缝隙里穿行,我时常不知道该往哪里迈步,少不了被生拉硬拽。幸好水下十分阴凉,否则若是在岸上这么奔命,我怕事是要中暑晕过去。
我问:“敢问胖头大仙,这里是哪位龙王的领地?”
“少罗嗦,见到你就知道了。”
在泥地上彳亍不知多久,四周水草渐少,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起来,一座城池矗立前方,影影绰绰的都是巍峨的宫殿。我拖着双腿穿过了城门之后,又穿过了重重大门,我终于来到龙王殿前。我抬头看这个不知道是哪路的龙王,只见他身龙鳞甲,头戴龙角冠,除此之外,却并没半点像龙的地方。伸出袖子的分明是十根手指,而不是爪子,冠冕之下,也确凿是一张人脸。我再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李白。
我惊骇不已,刚想说话,只听得胖头精厉声喝道:“放肆!见到大王还不速速跪下!”
我不睬他,只向前迈了半步,高声向龙王叫喊:“太白,是我!”
龙王依旧正襟危坐,什么话也没说。胖头精一声令下,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几个杂兵气势汹汹上来,寒光闪闪的兵刃瞬时架到我脖子上。
我还想嘴硬,转念又想,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跪了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在这深潭洞府就义,他人连个尸首都找不到,就更别说报仇了。到那地步,岂不是白死让这些虾兵蟹将看笑话。与其这样,倒不如姑且忍辱负重,见机行事,再做打算。正在此时,龙王手一抬,说:“都退下吧,看他是条好汉,免礼吧。”胖头精狐疑的看了龙王一眼,龙王表情严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他也摆摆手说:“还愣着干嘛?都退下吧。”于是那些杂鱼兵都呼呼啦啦往后退了两步,将兵器稍微收敛一点。
我看着作为龙王的李白,想要说句感谢的话,又想再套套近乎,但看着他在上面正襟危坐,一时拿不定把握是否该说这些话。
还好他先开口了,质问我:“凡人,你可知罪?”
我说:“我私闯禁地,确实有错。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刚才一阵怪浪打过来,我看见您落水了,着急去救,谁知道自己也掉水里了。”我本来想说是李白落水的,可眼前这位龙王分明就是李白本人。
龙王听罢直摇头,下面几个大臣听了也挤眉弄眼的,忍不住嗤嗤地笑。
“说的不是这件事。你再好好想想。”
看到周围一阵骚动,心里越发没底。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那条巨大的泥鳅,莫不是因为这件事?当时我就怀疑,这么大一条鱼不是精就是怪。如果是活的,我们肯定会放生,尤其卢江磊是渔民家的,忌讳最多。可惜捞出来时,它早已死透了。本来就不期待抓住几条小毛鱼,谁想误杀了一条有道行的。我正想着怎样去辩解,龙王发话了:“寡人管辖的水域虽不及其他龙王,但江汉之间水草丰茂,鱼虾本不可胜食,但凡都照规矩来,也能相安无事。只是我那神龟宰相已在朝中辅佐多年,一天莫名其妙就给抓了。你可知道这回事?”
我恍然大悟,说:“这事我还真知道,您说的神龟宰相是不是有这么大”,我边说着,边用双手尽量比划,“它在水族馆里好好的呢。”
我在远处隐约看到龙王眉头一皱,冷笑一声,说:“干脆把你关进笼子里。保证你衣食无忧,好好的过一辈子,如何?”我赶紧闭嘴,生怕龙王一生气,真把我扔进大牢,每天围着一群小鱼小虾,指指点点看新鲜。龙王又说:“何况我们水族大江大湖闯荡惯了,关进水族馆的小池子里怎么可能好好的?”一阵沉默过后,他的神色略微恢复了些,接着说:“那你可知道它是谁抓走的吗?”我寻思着,如果照实说,龙王肯定会报复卢江磊他们家,只能摇摇头推说不知道。
龙王说:“既然如此,寡人就只好叫上证人了。传蛤蟆精!”
我不知道这蛤蟆精是何方神圣,又是怎样作为证人的,于是只能翘首观望。不一会儿,一只蛤蟆模样的怪物从众臣后面大摇大摆走上前。它又黑又肥,背上的疙瘩油亮油亮的,叫人不敢直视第二眼。它艰难跪下,黏糊糊的肚皮垂到地面,对龙王说:“禀报大王,此人正是捕获神龟宰相又将他卖给水族馆的罪魁祸首!”
龙王和群臣听罢吃了一惊,又是一阵骚动。我也吃了一惊,是因为蛤蟆精的声音似曾相识。我因为这莫名的指控和想不起来的声音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在原地发怔。待它回首用带蹼的爪子向我一指,我才看清它那张丑陋的脸:这突出的眼睛,硕大的鼻孔,宽阔的嘴巴,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分明不是李师傅么,曾几何时竟然修炼成精了。李师傅的大嘴巴一张一翕,呜哩哇啦说个不停,龙王和大臣们则不时地点点头。而我早已被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搅得头晕脑胀,更被眼前黑压压的水族弄得烦躁不已,压根没把他们所说的话放在心上。末了,龙王拍手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接着命到:“来人呐,将罪人拿下!”
几个卫兵又上来,剪了我的双手,把我死死押住。
龙王问:“廷尉,此罪按律当如何处置?”
一条面如黑墨的鲶鱼走上前说:“此罪按照我族法律,尚未有成文之规。只能参照绑架拐卖之条文,但他毕竟又不是我族。还请大王斟酌处置。”
龙王因问:“那按绑架拐卖应怎么处置?”
“最多不过是流放而已。”
“那岂不是把他给放了?”
“正是如此。我水族法律对外人并不适用。”
正当龙王和群臣苦恼之际,蛤蟆精又往前一窜,献上一计:“微臣斗胆献上一计,要对他处以桨刑。”
龙王问它:“你说的桨刑是什么?寡人竟闻所未闻。”
蛤蟆精说:“人类船只横行江湖久矣,到如今日渐泛滥。我水族深受其害,若不慎与船桨相撞,轻则皮开肉绽,头破血流,重则性命不保。我们可以将犯人绑起来,拖至航道附近,专等螺旋桨来削他。这叫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龙王对这个计策大声叫好,群臣更是交口称赞。早有虾兵蟹将手脚麻利将我捆得严严实实。只见蛤蟆精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气球,它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就吹大了一个,转眼间五六个气球就吹好了,红的黄的攥在带蹼的手上。它又把气球绑在我身上,才绑好三个我就飘起来,脚底与地面若即若离。它把剩下的气球放掉,只留下其中一个,卸掉一些气后也绑在我身上,这样我正好可以在水中自由飘动了。在蛤蟆精的带领下,我被拽着气球的绳子拖行了很远,到了一片浑浊的水域,大概是江上繁忙的航道。此处水流湍急,四个杂鱼兵把我用力拽着,我才能呆在原地而不被冲走,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左等右等不见一艘船。杂鱼兵们精疲力竭,如果不是泡在水里,我想他们早就汗流浃背。我说:“干脆咱们不要瞎折腾了,我看这纯粹是浪费时间。要杀要剐请干脆点,守株待兔也不是个事啊。”
“都死到临头了,能不能少说点废话?”鳡鱼精用手上的钉头锤戳戳我。蛤蟆精仍旧朝上游张望,说:“你就耐心等着看好戏吧。”又过了好一阵子,仍旧没什么动静,杂鱼都累的一声不吭,只见到四张鱼嘴在沉默中费力地开开合合。我也觉得困乏至极,干脆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蛤蟆精一声怪叫,几条鱼开始骚动起来,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我仔细一听,果然似有沉闷的声响由远而近。在蛤蟆精的指挥下,他们合力拖拽,不断改变我的位置,好让船正好撞上我。轰鸣声越来越响,我明知道船已经近在咫尺,可透过浑浊的流水努力向前看去,什么也看不到,这让我感到更加恐惧。蛤蟆精又大喝一声说“来了”,就开始倒数:“三。”“二。”“一。”然后他们同时撒手,迅速向四周逃窜。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迷雾一半的水中浮现,我隐约看见它巨大的螺旋桨还有两边像机翼一样突出的东西。我从未想过从水下看船只会是这样一番景象。黑影像乌云一样袭来,我疑心它马上就会遮蔽阳光,让世界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但这样一幕始终没有发生,只剩下轰鸣声变得震耳欲聋,声波在水下毫无阻隔地传播,拼命敲击我的耳鼓。终于,它冲破迷雾般的水域,迅速呈现它的身姿。这东西恐怕比卢江磊的王八船更不像船:它巨大鼓噪的螺旋桨不是在后面,而是在前面。它两侧不是陡峭的船舷,而是两对翅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根本不是船,而是一架飞机!它在水下飞行,就如同在空中翱翔一般。我惊恐地看着螺旋桨径直向我逼近,我努力张着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都来不及惊叹杂鱼兵把我安置在如此精确的位置,就眼看着飞机撞到我的脸了。
我从梦中惊醒,双手被我枕在脑后压麻了,完全失去知觉。我大口喘着气,浑身的汗水不仅把衣服裤子都浸个透湿,就连凉席上也有一个人形的水印。《聊斋志异》不知道什么时候压在身下,将我的后背硌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我挣扎着爬起来,甩甩麻木的胳膊。家里没有一点动静,大概早已过了我妈上班的时间。窗外也寂静无声,只有一只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唱两嗓子。面前的老电扇同往日一样送来一阵暖烘烘的风,而它发出的噪音格外响亮。不知是叶片蹭到外罩还是轴承滚珠碎了,电扇不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它迟早会咳出一两个零件。刚刚的恶梦我本来已经忘了,这会儿又猛地想起来。那个几乎削掉我的脸的螺旋桨,发出的声响和它一模一样。原来我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都因这个老旧的电扇而起!我看着它松松垮垮、间隙极大的外罩,想着我在梦中会不会真的把脸凑到了它跟前。整个夏天,每当我回想起这个可能性都会心有余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