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死寂的黑。
瓢泼大雨。
夏季总是这样。毫无预兆的大雨,夹着湿热的空气。重重地拍打着窗户和地板。
他收拢那把已经褪色的彩虹伞。雨水悉数落在了林夏的眉目间,冰冷透凉。他还是忘不了她。
永远也忘不了。
梅雨时节。
细雨弥漫,不声不响地撕咬着整个城市。
赌气从家里冲进雨幕,他阴沉着脸,紧闭双唇。任由雨水浸透雪白的衬衣,浇熄怒火,整个身子都凉透。
白色,是很好看的颜色。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颜色。
一把彩虹伞突兀地出现在头顶,比他矮一个头的女生费力地将伞伸过他的头顶。
彩虹伞。仿佛与世隔绝的另一个晴朗世界。
这个女孩,娃娃脸,大眼睛,笨拙地神态。她大概是鼓足了勇气,涨红了脸。 “给你伞,你衣服都湿透了。”他一脸诧异中,伞已经不由分说地被塞进手中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被旁人突然撞了一下后,猛地回过神。
那个陌生人。
不知名的,递上伞宁愿自己淋雨的女孩已经离去了,不知道在多久之前。
这些,都是他所谓的家人不会做的。父亲更不会做。
也许,每个人都该有自己人生的轨迹吧。而他的,就是黑暗的,充满着嫌隙与尘埃。
他不算一个阳光的人吧。
那些撕扯,扭打的画面,凶残地一次又一次将他拖进梦靥,再重重地丢进现实。母亲,多年之后,仍是他心中无法提及的痛。旁人永远不会懂。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
深夜,大雨倾盆而下。
巨大的声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打雷。他像以往一样,哭喊着从房间冲出来要去找妈妈。
然而。
客厅,一片狼藉。七零八落的沙发,碎了一地的玻璃杯,瘫坐在地上的妈妈,一声不吭的爸爸。狂风从未关紧的窗户挤进来拍打着妈妈凌乱的发,还有唇边未干的泪。父亲铁青的脸,几条抓痕血迹斑斑若隐若现。
他慌了,似乎吓得忘记了哭。只知道在地板上,光着的脚被冻得生疼。
争吵声又一次传来。他躲在角落里拼命地捂着耳朵。可他们的话,还是一字不落的清晰的传进耳膜。
好像是那个贱女人。好像是未出世的孩子。好像是爸爸妈妈要离婚。好像,好像还有好多。
争吵着,撕扯着,血迹斑斑。
然后夺门而出的声音。
他在那个角落里蜷缩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爸爸叫醒他。
他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远远的就看见窗檐的小水珠折射出彩虹的颜色,像咧着嘴朝他笑一般。客厅也一尘不染,还有妈妈身上好闻的味道。
他以为,一切如初。
直到爸爸带他去了一个地方。大概是医院吧。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布盖着一个人,什么都是白色。
他看到白布下面熟悉的脸。
红肿的双眼,紫青的脸,冰凉冰凉的。怎么和平日的妈妈不一样呢。是不开心吗?他想叫醒她,一声又一声。
无人回应。
只有爸爸冰冷的呼吸声。
一次,两次,三次……
他哭喊着,拍打着,拽着爸爸吼着:“我妈妈呢?你还我妈妈。”然后得到的回答还是冰冷的呼吸声。
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概是从别的小朋友嘴里听到说自己是个没有妈妈的野孩子的时候。大概是爸爸领着一个陌生女人告诉他这以后就是你的新妈妈的时候。大概是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妈妈的时候。就是没人亲口告诉过他,妈妈去世了,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他也不哭不闹,一个人上学,放学,写作业。他以为,只要他听话,好好学习,变得很优秀很优秀,妈妈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那年,他十岁。
也是从那年开始,他开始疯狂地喜欢白色,刺眼的白色。
因为那是他见到的与最后妈妈有关的颜色。
看呢,生活何曾对他温柔过,一点点都没有过。命运的滋味也远比想象中浓烈的多。
往后几日,再也没见过那个女生。也没有人来讨要那把彩虹伞。他细心地将它卷好,挂在桌边。来回的女生都不住的回头,不知是在看他,还是看伞。
生活,一如既往。
校园,冷清无比。
只是那把伞让他不忍移开目光,就像阳光咧着嘴在笑一般,轻柔,温暖。
他身边似乎从来不缺人,特别是仰望崇拜的目光。他的名字林夏永远出现在光荣榜的首位,是所有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学生好孩子,运动会长跑项目的冠军永远都是他的,总是穿着白色衬衣,白色运动鞋。总是面不改色的扔掉桌兜里一封又一封的情书,继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冰冷又倔强。
轮到他做值日。他用冰冷的眼神抗拒着一切。一切关心或者,殷勤。这就是他的生存轨迹,不该偏离或改变。几个女生识趣又不舍地默默离开。他有时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呢。
锁好教室门,转身似乎撞上熟悉的目光。眼前的安安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两柄大扫帚。齐耳的短发,真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安安脸红着低下头,像第一次见他一样。绕过他欲往前走。
“诶,你的伞……我去给你拿……”不知该如何开头,他有些局促。
“不用啦,送给你。”她转身,咧开嘴笑了,两颗好看的虎牙。原来,她就在邻班。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是个罕见的晴天,还有瑰丽的夕阳,斜斜的铺在地上。将他们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往后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多,仿佛是刻意的安排。特别是他每次值日后,总能看到她。或者一个人在教室里学习,或者静静地做着值日,或者只是在发呆。
夕阳斜斜地洒在她身上,好看极了。像他第二次见她一样。
又到了他做值日的周二。遇到邻班班主任,也是他的数学老师。打过招呼,跟老师一同准备下楼。路过隔壁班,瘦小又熟悉的身影硬生生闯入视线。老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叹口气:“可怜的孩子。”像是不经意的感叹:“从小就被爸爸妈妈丢弃,跟着领养她的老人相依为命。老人身体也不好。安安学习不太好,却很努力。”轻飘飘地几句,听不出来任何感情。而后朝他挥挥手:“林夏,你早点回家。”
他心里仿佛吃下了一个冰冷的,无法下咽的故事。
原来,她也那么不幸。
但是,她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就像那把彩虹伞一样。
她人生的轨迹大概是一步步走向光明吧。而他的,却是一直在无尽的黑暗中。
从那以后,他开始故意等所有人走了之后再走。也总是能遇到她。偶尔她隔着窗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偶尔看到她拿着很多清扫工具,手忙脚乱地,忍不住上去帮忙。他开始随身带着那把彩虹伞,像她的笑脸一般好看。
夏日的午后。潮湿的气息裹着海风一阵阵袭来。紧接着,又是狂风暴雨。
逼狭的走廊拥挤着,吵闹着。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散尽,校园又慢慢恢复宁静,像以往的这个时间。
安安用手抵着下巴,趴在阳台。
“要一起走吗?”林夏扬扬手里的伞示意她。
“没事,我等雨停吧。”没有一丝犹豫。她习惯了一切假似好意的举动,也习惯了抗拒所有好意。管他真心假意。
“走吧走吧,说不定顺路呢。”两人踏进雨幕。
他开始慢慢地走进她的世界去了解她。同时,也那么轻易地将她划进自己内心深处的世界。那么坚定。
她姓安名安。当时奶奶给她取名时,就是希望她平安。她从小就没见过爸妈。每次问奶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奶奶总会摸摸她的头说,当小安安长大的时候。奶奶现在身体不好,还好有好心人资助,不然她就要辍学。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风轻云淡地说出那些话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别人的故事。这么看来,她比自己成熟多了,也坚强多了。
他是那么忍不住想保护她,想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可是他不能。他本就是这么一个残破的人,拿什么去守护她。
他深知自己人生的轨迹。就像他深知无论阳光以何种角度照射着地球,他们的影子都无法并列或者重叠。
“我回来了。”无论有没有人搭理他,他进门总会说这句话。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后,空间又瞬间凝结,陷入沉默。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同样他也无视着这一切。继母有意无意的挑拨。弟弟强烈的占有欲。他总是喜欢黑夜,在夜里,可以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无论开心或者悲伤。
又是一个周二。
匆匆做完值日,他迫不及待去了隔壁班。看到她乱七八糟做着数学题,涂涂抹抹好多次。
“安安?”他在背后轻轻唤她的名字“我帮你看看吧。”她沉默地点点头,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你不要嫌我笨哦。”
其实他发现她一点儿都不笨。只是思维总是走入另一个极端,而他总能发现她的偏差。就好像他们的思维总是在某一点相交一样。
他总能看到她在做值日,帮别人做值日。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帮她,然后再给她辅导功课。
“如果我不做这些的话,他们或许将不再与我临近。”她淡淡的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哑着嗓子;“我知道。”
但他不知道她到底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什么位置。要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低于其他人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他把她看的很重要。
他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再离开。
生活。
对,都是为了生活。
除了奶奶享有的微薄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以外,捡破烂就是支柱。她会在回家的路上搜索着每一个瓶子,易拉罐。再偷偷放进奶奶平时捡垃圾的袋子里。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认识两年了。两年里,她从不说这些,只是给他一抹灿烂的笑。这是他偶然一次鬼使神差地一路跟着她发现的。
其实她不是因为生活在光明。她只是尽力的在改变自己生活的轨迹,想努力生活的阳光。
他也要改变自己生命的轨迹。
那一晚,他将自己的心思缝缝补补。他写着过去,写着童年。写着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知。
他多想就这么守护着她,守着这个跟他同样伤痕累累的女孩。他多想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用一生去呵护。
像往常一样,给她辅导完功课。他把信偷偷夹进她的作业本里。
这一整晚,他都没有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他没见到她。
第三天,他也没有见到她。
直到那天传来她的死讯。
他一个人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他在等。等一个人再给他撑起那把彩虹伞。
然而没有。
那天,她读完了那封信。她满心欢喜。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阳光,她终于不再一人独自面对这些黑暗。
她迫不及待想告诉他,她的心意。
她忽略了外面奶奶的嘶哑求救声。
直到她察觉奶奶很晚还没回来。她冲进雨幕,一声一声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在路边发现奶奶,滑倒后没有爬起来。
她哭着,喊着,求救声在单薄的夜空中回荡着。瘦小的身影在黑夜中颤抖着。但始终没人对她们伸出援手。
她先天性心脏病突发,也倒在了路边。这就是她亲生父母抛弃她的原因,先天性的心脏病。
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淹没好几条街道和店面。
看呢,明明和光明只有一步之遥。
跨过去,周遭浓墨般的黑暗都将不见。
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轨迹。不顾一切想要去改变,结果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或彻底毁灭。
这是之后林夏一直反复告诉自己的。
多年后,他仍然忘不了她。
她就是他的光明。她走了,他拿什么去微笑。
但他会好好活着。
她一定希望他好好活着,顺着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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