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打开门。我一脚绊倒在快递盒上,挣扎着爬起来,周围乱得惊人,整个房间的下半身淹没在杂物堆里,没拆的包装、纸箱和纸袋混在一起,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地板和桌面。
阿布心事重重地盯着那堆快递盒,仿佛在观察它们如何从地板下面生长出来。
一
认识阿布是初中的事。
我俩的友谊萌发于校园,巩固于文庙旁的小商品市场。每周末,我们在小商品市场一楼买两杯茶粉与奶精勾兑的塑料味奶茶,顺着被商品压缩的狭窄楼道上升,进入二楼的物欲天堂。卡通文具、小饰品、毛绒玩具、明星海报,这里以低廉的价格贩售微小而确定的幸福,给我们掌握物质世界的幻觉。
阿布在花钱方面较我奔放得多。她很喜欢买小饰品,总是陶醉地把银闪闪一串关节戒套在浑圆的指节上,勒出粉红的印子。
那个年代的江南小县城,同龄小孩有兄弟姐妹意味着,要么你家里很是有钱有门路,要么另一个极端。
阿布的情况则尴尬地摇摆在两者之间。
那时候她妈妈刚有她,正准备去医院拿掉,阿布的奶奶听说,坐着破破烂烂的小巴气喘吁吁从西厢赶到东厢,进门就疾言厉色,不行,先生算过,这次是个男孩。
阿布的父母面露难色,奶奶说,老大不是腿不好嘛,你们报个残疾,村里张老师家就这么干。
阿布的姐姐得过小儿麻痹,腿有点跛。
爸妈山路十八弯地找了关系,给姐姐报上残疾,拿到了二胎指标,然而这个指标也彻底把家里的存款吃干抹净。从此全家人看她妈肚子的神情,就像看着一个等待开奖的六合彩。
除了阿布的姐姐。
姐姐一直不能原谅阿布。
阿布出生的时候姐姐已经六岁,在此之前,姐姐的生活里有迪士尼漫画,有芭比娃娃,有裹着巨大黄桃和蜜桔的果冻。
阿布出生以后,这些东西似乎都融化了,顺便奉送她一个沉重的笼头——“残废”。
我见过她姐姐。那天我在楼下等阿布,一个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的女生走过来,她走路的方式异于常人,具体似乎也难以形容,我很不礼貌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条长了脚的鱼。她走近的时候,我从那对离眼睛很近的眉毛里看到了阿布。
平心而论,她比阿布好看。如果她只是站在那里,你并不会联想到“残疾”。
在兄弟姊妹还算特殊存在的年代,每当有人好奇地问她妹妹的来历,她对阿布的怨恨就深一层。
几乎难以想象那个刚刚开始爱美、爱面子的年纪,“残疾”这个词给她带来的伤害。女生间的恶意像水一样流动,一旦有低洼,就会聚集起来,而阿布的姐姐,就成了那个低洼,成了流言蜚语的下水道。
阿布从楼道里跑出来,拽着我的书包带,牵着我走。
她姐姐上楼,两个人连擦肩的交集都不愿有。“瘸子。”阿布低低地说,恨意浓得能挤出水来。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也没有欺负你呀。”
“她打小报告。”
姐妹俩深知自己的能量不足以反抗爸妈,所以就卯足劲互相伤害。
二
阿布出生那天,她爸退到外面的走廊上,拼命抽烟,抱都不肯抱她一下。
阿布说,她是在全家人的厌恶中滋养长大的。
1993年的溽热夏天,江南的小县城一面蛰伏着“先富带动后富”的骚动,一面任半死不活的国营厂子摧枯拉朽般倒闭。在被二胎指标搜刮干净之后,阿布的爸爸下岗了。
下岗是一把劈向弱者的剑,指标放在那里,领导就先找那些脾气好的人谈话。“我不下岗谁下岗”流行一时,只有老实木讷的人才会当真。
中学时我去阿布家,她爸爸总是会带着客气甚至拘谨的微笑,把装着瓜子话梅大白兔奶糖的红色瓜楞玻璃碗塞到我怀里。玻璃杯里漂浮的茶叶梗总是让我很局促,在我眼里,茶是成人世界的东西,而阿布的爸爸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成年人,这让我受宠若惊。
阿布是从来不吃那些奶糖的,她连一个小砂糖橘都不吃。
很多年以后我也进入了成年世界,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是单位的老好人,朋友的义气哥们,但他们对家里人不是这样。
“因为他害怕,”变成大人坐在我面前的阿布说,“他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他害怕失去拥有的东西,所以他不断地讨好别人。但是家人不一样,我们没有力量离开他,他可以把所有不满发泄出来。”
那时她爸爸刚从搭桥手术中恢复,她回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变成一枚缩小的枣核,床头放着白开水和佛珠。他老了,信仰把他从对世界的不满和焦虑中解脱出来,变得安详。阿布多年的怨恨一下子变得无处寄放,轰然落下,砸在她身上。
“我不能再去恨他了。我怎么能恨这样一个人呢,他已经没有力量离开我们了。可是谁替我原谅他了?菩萨有权利代替我原谅他吗?”
阿布的父母把矛头都指向这个和贫穷一起到来的孩子,然而在外人面前,他们依然是开明而乐观的,“女儿好,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为了保护大女儿的自尊心,阿布的父母努力挖掘姐姐的一切优点,并丝毫不惮于让阿布充当绿叶。人后,他们会问阿布,“姐姐身体不好,你能体谅爸妈吗?”
“我能怎么样,我还能说不体谅吗?”阿布恻然地对我说。
阿布的姐姐硬笔书法在市里拿了三等奖,妈妈就说阿布的字写得像狗洑水,坐在旁边监督她写字。阿布倔强地抵制在姐姐擅长的任何一个领域有所成就,故意把字写得四仰八叉,在责骂了无数遍以后,爸妈更加认定阿布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阿布的爸爸下岗以后,到东厢的一个乡镇企业去代账,最初的几年里只能靠菲薄的收入维持整个家庭。
穷,在上学的时候,这意味着你无法融入圈子,无法交到朋友,小孩子没有太多的是非观,他们总是选择有糖的一方。
富是富人的通行证,穷是穷人的墓志铭。
即便是后来家中光景逐渐好转,阿布的爸妈仍持之以恒地给她灌输,你要懂得节约,为了供你们两个读书,父母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吃得饱穿得暖,要心怀感恩。
在别人最闪亮的年纪,阿布只能穿着姐姐过时的衣服在校园里阴郁地游荡。有一次她用零花钱买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裤,后座的男生的说,“哟,你居然也会穿小脚裤。”阿布额头上的痘痘分明警灯一样亮了起来。
她的笔记本是用爸爸从工厂拿回来废纸订的,反面印满横七竖八的数据和看不懂的型号,油墨每每粘到下一页,只能废掉一页重写。阿布有一次去她爸厂里,她爸叫她去文印室拿打完的废纸,她摇头,她爸在走廊上踢了她一脚。阿布含着泪水走进文印室,在众人的目光中屈辱地蹲下身,把单面的废纸一页页挑出来。
我终于知道是什么使阿布在文具店恋恋不舍地摩挲着那些印有花花绿绿美少女、数码宝贝的硬面笔记本,又恋恋不舍地放回。
三
阿布家有一项她父母引以为豪的政策,就是成绩好,给奖金。
这项政策之于阿布,就像当年流行的那首歌——“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她拼命地学,从一百二十斤掉到九十六斤,痘痘一斤一斤的长,对她来说,只有钱能够为她挣得小商品市场光彩夺目的战利品。她如同喜鹊不知疲倦地衔回那些小玩意,心满意足地看着它们安放在书桌里,就像巨龙守护自己的宝藏,这些廉价而闪闪发光的物品照亮了阿布的青春。
阿布说她差点就没上成高中。
中考结束后,爸对她说,镇江有一个江苏司法警官学校,出来包分配,直接是公务员,你去考吧。阿布说那不是中专吗?她爸不开心,说中专怎么了,现在大学生都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家里还要供你姐上大学。阿布气的要命,说就算我上大学的钱是问你们借的,我以后赚钱还你们,我不上中专。她爸也火了,说,“我们这么拼命省省省供你们读书,只有你不停的买买买,你姐就从不乱花钱。”
阿布摔门冲了出去,40度的天气,在马路上汗倾盆,泪倾盆。
在亲戚们的干预下,阿布总算没有被发配到中专。
上了高中的阿布更加拼命学习,年级墙报上密不透风的测验排名,顶头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名字。路过实验班门口,总能看到阿布守在课桌前面,在那个草长莺飞,春风十里的年纪,阿布仿佛被时间封印进琥珀的甲虫,事不关己地任其他同学蓬勃进化。
小商品市场随着新的城市规划被夷为平地,高中密集的课程再没有给我们周末冶游的机会。住了校的阿布膨胀的消费欲和学习压力裹缠,像失控的高速公鹿撞击着少女的心房,最终在校门口超市转化为一大堆零食。结果就是,身高一米六二的阿布逼近了一百四十斤,以宽松为至高美学的校服都有点搂不住她,这使得阿布更加沉默而自卑。
阿布漂亮地完成了高中学业,而她姐姐此前考的是本省的一所本二,爸妈似乎总算意识到小女儿才是家里的希望之光。陆续给她买了衣服、鞋子、笔记本、手机、相机,对她说,“女儿现在大了,懂事了。”
高中毕业的暑假,阿布在星巴克里给我看她的Macbook,说,考上交大,爸妈买的。
她脸上的讥诮以幻灯片一样的慢速变成恐惧——“可我好像觉得我不配用它。”
匮乏感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于她的脖颈之上。巨龙就算拥有整个王国的珍宝,也无法逃脱有朝一日被勇士夺走一切的恐惧。
四
上海是整个中国最凶暴也是最温柔的城市,那是阿布第一次见到地铁,从南京东路地下的隆隆声中钻出来,她敏感地察觉出这个城市的与众不同——连空气都饱含着消费的狂热。
她沿着南京东路敬畏地走着,最熟悉的品牌是美特斯邦威,当她走到外滩,面对灯火喧哗的陆家嘴时,感到了一阵摸电门般的颤栗,以及脚下黄浦江般奔流的鸿沟。
即使若干年后阿布早已看不上属于外地人的南京西路,她还是无法忘记当初那个掩饰着不会使用自动售货机,慌张地捡起滚满一地零钱的自己。
阿布被强烈的购物激情攫住了,但衡山路和新天地不是县城的小商品市场。那时候阿布的生活费每个月只有1500块,哪怕只是逛逛七浦路和西宫,一天下来的开支也要三四百。
阿布继承了她爸爸的某一面,对待外人的微笑里带着几分提心吊胆的讨好,对待自己则是失控的焦虑和严苛。
初次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阿布觉得对周围的都失去了掌控,她不敢开口向人求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对物质的渴望,担心被贴上物欲、现实、拜金的标签。
为了省钱,她开始不吃饭,每天中午下课,她借口要还书,绕进图书馆,一个月下来,女生们的小群体渐渐稳定,阿布就像失群的大雁,形单影只。
业余时间里,她做各种同学们看不上的兼职,发传单,做家教,在学校食堂打工,除去被中介骗走的,最后也没有落下几百块。
课业并不轻松,舍友们见到阿布的时候,她总是显得精疲力竭。
渐渐地,阿布开始变瘦,整天头晕,没劲。体育课,老师让两人一组练习排球对垫,阿布面朝太阳,球飞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天很蓝,阳光很刺眼。然后眼前温柔地一白,失去了意识。
同学把她送到了医务室,她醒来第一反应是想跑,因为害怕医生问她收钱。第二天辅导员在年级群里说,学校反对学生为了减肥盲目节食,羞得阿布没脸去上课。
那天阿布去打水,水房的窗台上,放着半杯没喝完的奶茶。阿布心里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没有人。她又转过来盯着那杯奶茶,那是一杯珍珠布丁双拼奶茶,它恬静地,柔和地,慈祥地看着她,阿布飞快地把它抓在手里。突然进来三个女生,她们没朝她看,阿布抓着那杯奶茶,心通通地跳,她快步走出水房,站在走廊上猛吸了一口,哇地哭了。
一个女生从水房里探出头,怪异地看着她。
阿布开始以各种理由问爸妈要钱,培训费、社团费、报纸费、活动费。她妈在微信上回她,“你怎么老问家里要钱,你姐订婚你都不回来看看,你爸也想你。”
阿布心里一动,编辑了好几次又删除,最后回复“那是你们欠我的。”
她妈妈没再回复,阿布第二天醒来看手机,还是没有回。
阿布也买过奢侈品,那是LV入门款neverfull,班上有一个男生在做分期平台的校园代理,24期还款,首单免息,阿布觉得很划算。
包没到手的时候,阿布每天都欢天喜地想象着它的样子。可阿布一旦背着它上街,就觉得路人都在看自己——“你看,那个女生背了个假包。”奢侈品并不能拉近她和白富美同学的距离,体验过几次芒刺在背,阿布就丧失了勇气。此时隔壁系一女生因校园贷欠款自杀未遂闹得沸沸扬扬,阿布如坐针毡,在二手平台上卖掉了包,贴上了做家教赚的钱,填了网贷的窟窿。
阿布逐渐发现,单价并不太左右购物的快感,令她愉悦的是买东西这件事本身,只要看着快递盒子堆在那儿,就足够赏心悦目。
那正是淘宝方兴未艾的几年,阿布沉迷上了网购。一开始只是乱逛,后来她学会了在豆瓣和微博找白菜店铺。阿布加入了一个淘宝购物群,群主每天会发各种各样的优惠券,阿布乐此不疲地抢购着免单和白菜,有的衣服一件才几十块钱,她总是一口气买许多。反正东西便宜,不合适也懒得退货,买个吊带背心嫌小,把带子剪了,当擦脚布用。
一次她买回来一个豆浆机,兴高采烈地对舍友说,早上早起三分钟就能喝到最健康的热豆浆啦,而残酷的现实是,大家连三分钟都不愿早起。周末想起来喝点豆浆,还得挑时间,因为声音太大,怕吵到隔壁。这机器洗起来特别麻烦,喝一次豆浆要洗半天,最后大家表示,还是去食堂买一杯方便。
宿舍里的杂物日积月累,快递盒入侵了舍友的领地,舍友终于忍无可忍,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结果是阿布主动离开了宿舍,到校外过起了合租生活。
五
毕业后阿布留在了上海,说起她一个人在上海打拼,朋友们都流露出羡艳。阿布偶尔的朋友圈里,很少出现自己的照片,大多是一些Ins风小物件,高超的拍摄和后期技巧,让人难以想象她住的仅仅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的合租房。
某天我接到一个杭州号码,问我认不认识阿布,对方说,她是阿里巴巴,阿布欠了花呗60多天没还,问我能不能联系到她。我心里一跳,慌忙摁了电话给阿布挂回去。
“嗯啊,我是拖了几天。”
在我的追问下,阿布说她毕业不到半年,信用卡、蚂蚁花呗、京东白条动用了个遍。
“安啦,我不会跑路的,就是周转一下嘛,分期都有利率优惠的。”她在视频那边笑嘻嘻地说。
我艰难地说,阿布,现在流行极简生活啊。
她说,那种书她也看过,当时她刚被前男友甩掉。前男友腻烦了对他永远讨好的阿布,也厌恶她那被快递盒吞没的出租屋。
阿布哭了一场,雄心大振发誓过迥然不同的生活,整理了三小时鞋子以后,彻底崩溃。
“反正扔了我也会把它们买回来。”
她关掉了自己的花呗和京东白条,把支付宝里的钱还了信用卡。卸载掉手机上一票导购软件。取关了所有美妆、穿搭、美食、时尚博主,安利平价好物的知乎和微信公众号。
而消费社会,最甜蜜也是最恶毒的地方在于,它擅长把琳琅满目的物推到你面前,挑逗着,催化着你的欲望。所有温情脉脉的疏解方式,背后都张着血盆大口。跑步吧,要买跑鞋运动服手环,读书吧,要买书买kindle……
“太可怕了。”
阿布真的坚持了二十天没剁手。
第二十一天,她和同事吵了一架,回家一口气下了十八个单。
阿布告诉我,上海工作压力特别大,遇到傻逼客户添堵,简直气得想杀人。她妈妈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抱怨她爸和姐姐,说要卖掉家里的房子,等她在上海立足就过来和她住。阿布总是焦虑得睡不着,睡不着就想打开淘宝,实在没有钱了,就买几块钱的视频教程和公开课,安慰自己好歹是发展性消费,直到网盘里全是卖家发的货,完全搞不清哪个是哪个。
她也用过别的替代方式缓解冲动,比如打游戏,看恐怖片,标准结局仍然是点开购物车,下单的那一瞬间,特别超脱。第二天起来,恨不得掐死自己。
六
经历了失败的断舍离之后,阿布说她想开了,欲望这种东西,克制只会让它疯狂报复。
“重要的是欲望背后的东西,我早就知道我有病,恐怕一辈子只能抱残守缺地生活了。”
阿布说,因为工作踏实较真,上半年团队给她加了薪,她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性格,并尝试以更有品质的物品取代廉价的囤积。
我在心里祝福阿布,但愿她有朝一日能够拥抱那个因为匮乏而惴惴不安的孩子,转身享受物质世界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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