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菁菁病逝了,虽然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痛苦总是会来的,但张小桓还是哭了。他的哭没有征兆,因为他一直是阳光快乐地微笑着,直到真正送她走的那一天,张小桓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撕裂了,他得哭,因为悲痛的笑是会让人死的。
我们认识是在2008年,那时候我才大学。我从来不生病,但有一天我去了医院。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偷偷爱的那个女孩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漂亮可爱的女孩儿,她一大早与我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所以我跟着她,鬼使神差又心驰神往地跟着她。然后来到了市医院。
她好像生病了,她戴着口罩,无论如何也不拿下来,她的眼眸有点点泪光。当那像黑玉石一般的,晶莹的,迷人的眼眸与悲伤相融时,就让人起了极大的怜爱之心。于是我假装走过去,轻轻地坐在她身边。
“你怎么了?”我问她,为了不让她怀疑,我拿出自己挂号的单子,“我感冒了,过来看看。”
她轻声说:“我也生病了。”
“什么病?”
她沉默了一会:“不好的病。”
我也沉默了一会。我想,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她为什么拒绝了所有向她告白的男孩儿们。起初同宿舍的一个哥们向她告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暗自欢喜。但后来,我托人送给她的情书、玫瑰也被送了回来,我这下傻眼了,原来我也是众多失败者之一。
我看着她走进门诊室,出来,然后离开这里。我撕掉了门诊单,跟着她再次回到了学校。
我给她写了第二封信,这封信婉转又假装不知地告诉她,无论她有什么困境,我都是她的避风港,如果她有泪水,请彻底地倾倒在我怀中吧,我有宰相一般的肚量,我也有阳光一般的性格,我是真心爱她的,从她干净整洁字迹开始,沦陷于她善良美丽的心灵。
这一次,在打篮球归来的路上,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在一天夜里,大汗淋漓的我和篮球,我们两个老朋友走在昏黄的灯光里。于是,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说:“张小桓吗?”
“啊……啊,对!”我转过身。
陶菁菁从黑暗走到光明里,她没有戴口罩,脸色却有点苍白。
“你好。”我又鼓起勇气说。
“你好……我看了你的信。”
“嗯……?”我深呼一口气。
“我想了很久……很久,给你写了回信,希望你……”她简直是语重心长了,我像是在进行庄严的仪式一般接过她的信,“希望你能好好看它,好好地思考一下。”
陶菁菁写给我的信很长,足足有四五页纸。但我看的速度比她写的还慢,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考量,才知道原来她的内心就如极易受惊的兔子,如此战战兢兢,也难怪她的眼神那么清淡,不在意世俗,仿佛从天上来。
最终我和陶菁菁恋爱了,恋爱的日子很幸福。真正的陶菁菁真可爱啊,甚至很顽劣,她趁我睡着用化妆品给我画了麻子,画了大黑痣,画了粗眉,在我醒来的时候捧腹大笑。妈的!我可是个男人!我抱着她,使劲揪她的脸,使劲打她的屁股。说好的女神呢?我是爱了一个孙猴子吗?
我们完成了大学四年,毕业那天,我的哥们均惨遭分手,但我拉着陶菁菁那双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我俩像一盆行走的总统级狗粮。我们相拥着,接吻着,越爱越深,我想,我是离不开她了。
话说回来,关于陶菁菁的病。她没告诉我,但我从她频繁的泪水里能看出来,一定是不太乐观。我偷了她的病例。是慢性淋巴白血病,我不大懂,但我知道一定能治好。为什么我这么笃定?没有原因,因为我爱她,她必须活得健康精神。因为这点小事就害怕告诉我吗?陶菁菁不是鬼机灵吗?
我心里想的固然很多,但终是没有全部告诉她。菁菁这人倔强好强,我想也许我装作不知对她才是一种保护。于是,她仍然定期去医院开药,不让我陪同。
2013年的一个冬天,我从山东回安徽老家,陶菁菁在车站接我。本来说好的,夜里七点能到,但火车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晚点了两个小时,我在车上拼命给她发微信:“等不及就回去,早点睡,我没事的。”她安静又温顺地回我:“好。”
当然她并没有走。夜里九点,我拖着箱子疲惫地走出车站,我累得快要垮掉。家乡的湿冷算是能让我清醒一些,山东那地方暖气多,气候也干燥,其实远没有安徽这里冷。所以,当我走出车站,对着这久违的空气,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作为招呼。
“回来了。”陶菁菁穿着厚重的黑棉袄走过来。
“你不是回去了吗?这么冷,你在哪儿等我啊?”
“没回去。”她在冷风中吸了吸鼻子,“太想你了,不想回去。”
我听了似乎脑袋都能爆炸。疲惫的虚脱的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告白点燃,我抱着她,她靠在我怀里,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
“回去吗?”她轻轻问。
“不回去可以吗?”我说。
陶菁菁把小脸从我的怀里扬起来,她闪动的眼色让我鼓起勇气再问了一次:“不回去,可以吗?”
这下,陶菁菁抱我更紧了,她说:“可以……可以。”
我们去了周边的宾馆。
只有天知道我这个不经世事的处男有多么紧张快乐。陶菁菁也是,她的手心全是汗水。但我毕竟是男人,我得爱护她,所以我装成像一个老练的男人一样,帮她脱掉厚重的冬服,用温柔至极的眼神看她的身体。
“你……以前有过吗?”
“没有,没有!”我脸红了。
“我看你不害羞……”
“我害羞!”我耳根子发烫,“过来,宝贝,别说那么多了,别太害怕。”
我们熄了灯。像两只活跃在黑暗里的生物,艰难又愉悦地呼吸。陶菁菁浑身颤抖着,像清晨的甘露,而我是那企图温柔又拼命攫取的鸟儿,早就没了思考,只能本能地去感受我的爱情,它将我带上云端,给我深情款款的双眼。最终,我在绵软的世界里跳完最后一支舞,陶菁菁也同时发出了极长的叹息。
“还好吗?”
“还好……”
“我爱你。”
“我也是。”
过了那一夜,陶菁菁从我的女朋友变成了我的女人,这是质的改变,我告诉她我知道了她的病,我不在乎,努力还是会痊愈的。
“是吗?”她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这么想……小桓,谢谢你对我的爱。”
“喊老公。”我顽皮地说。
她羞红了脸:“老公。”
接着见家长,订婚,结婚。我父母自然是知道她的难处,但他们支持我的爱情,这使我和陶菁菁都很快乐。陶菁菁甚至还说就这么离开了,也毫无遗憾了。
“胡说!”我摸摸她的头,“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我的确这么说这么想这么做的。但后来我才发现,痛苦和快乐一样来得让人手足无措。一天的清晨,陶菁菁给我做了早饭又倒头睡去了,我亲了亲她的脸颊,拿着黑色的公文包去上班。我万万没想到如此温馨的早晨也能成为杀死两个人人生的凶器。也许,我应该说是三个人。
请容许我略过这段回忆,因为我怕我每次翻阅起来都会清晰地想起那一刻的惊慌恐惧,甚至愈发沉重。我哭了,在陶菁菁的葬礼上嚎啕大哭。她的父母亲向我连连鞠躬,说我是他们女儿的恩人。什么恩人?我继续流着泪,是丧门星吧?如果多年前的那次医院对话没有发生,如果我未曾在一次自习室里看到她认真颤抖的睫毛,我想也许,也许此时的她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
谁会愿意去相信,生命真的如此脆弱短暂呢?
葬礼的前几天,我所有的朋友都在为我开导。来我家的、网络上、偶然遇见的,他们都语重心长地说:“小桓啊,有些事咱们控制不了,所以咱们要看开,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想不过去,菁菁一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的。”我微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微笑,因为,就像他们所说的,我一定得坚强的。我一直保持乐观,甚至我都怀疑我是否真的有爱过这个黑白照片上的女人。
但当属于葬礼那黑色的音乐响起,菁菁的照片像是被空气劈成七彩的色光,这后知后觉的痛苦才像一阵狂风一般卷来。我看到地面剧烈地抖动、裂开,从暗不见底的裂隙中,更深邃的黑升腾了起来,这黑色的音乐和黑色的怪物们成群结队,他们穿过人群,将所有悲伤的人们同化。走到我身边,露出陶菁菁美丽的面孔,我微笑着微笑着,朝着它们微笑着,最终那面孔上身出一支纤细锋利的手,划破我的胸膛,取出我的心脏。
这下,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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