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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于星海|每个人都有一个埋在心里的梦

坠落于星海|每个人都有一个埋在心里的梦

作者: 白开星 | 来源:发表于2018-09-17 21:27 被阅读0次

    阿七和我说过他年幼时做过的一个梦。

    他站在老家楼顶的阳台上纵身一跃,回过神时,又回到了原点。没有预期落地的踏实感,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循环往复,空空如也。

    阿七说,从那时起他就在想,或许真实的自己还在持续那无止尽的坠落,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他造的一个梦。

    我笑他,我俩穿一条裤衩长大,你要是去跳楼,我还能不知道?

    我不是庄周,你也不是蝴蝶。

    可最终阿七还是变成蝴蝶飞走了。

    再后来,他住进了我的梦里。

    镇上的夜色寂寥如水。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老街上,眼前是与十年前别无二致的景致。零落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街上行人寥落。偶闻蝉鸣清脆,却不敢抬头看天上的星河烂漫。

    入职典礼上,黄校长向我致以了隆重的欢迎。台下,数百名小孩子扎着鲜艳的红领巾,眼中或是不耐或是好奇或是专注,纵然千姿百态,皆是天真无邪。黄校长说,感谢我的到来,给镇上的教育注入了新的力量以及希望。

    台下掌声雷动,我的思绪却飘到了那年,我和阿七入学,阿七拉着我的手,看着眼前飘荡的五星红旗,一边举起我的手,一边自个儿敬着不规范的礼,听台上的大人说,你们是希望。

    阿七眼里的光,与我眼中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典礼后,黄校长叫住了我。我朝他鞠躬道:“黄老师,好久不见。”黄老师两鬓已添了须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依旧洪厚:“知生,多年不见,你比老师还高了,长的可真英俊!”

    我朝他点了个头,笑容尚未扯出来,黄老师却沉了声:“阿七的事儿,我听说了。你两打小就跟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的。不过你……哎,既然来了就好好生活吧。”

    “嗯。”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阿七,与人沟通,依旧不是我的强项。

    我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同时也教孩子们画画。

    写作与绘画都是种奇妙的体验。将所见、所想、所感通过文字或色彩的方式展现,任由他人去窥视作品的灵魂以及作者的想法。

    只需读者自己持着船桨,便可在作者思想的星海中,遨游徜徉。

    第一堂美术课上,我准备好颜料和空白纸张,让孩子们随心所欲,只需将空白填满颜色。我看着他们雀跃着将色彩填满空白的纸,组合成一幅幅瑰丽浪漫的景致,如梦似幻,灿若星夜。明媚的、耀眼的、暖色与冷色完美融洽的温暖星空,彰显着一个个纯真率直的灵魂。

    可有一张,却被深蓝与漆黑渲染。

    画这张画的小孩,有着如他画一般忧郁的眼神,让我不由为之一震。

    我七岁时,灾厄不约而至。去郊游的路上,父母的车因刹车失灵撞上了沿途的轿车。车毁人亡,唯有我幸免于难。

    车祸的具体细节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失去意识之前眼前那片浩瀚星空,沉寂于一片虚无。

    从那时起,我眼里也染上了那沉寂的颜色。

    我无亲无故,是阿七家收养了我。我父母撞上的,是阿七家的车。

    我开始注意那小孩。灰色长袖麻衣,不与身板相衬的宽大裤子。坐在教室的角落,局促不安得好似一只下水道的小老鼠。我停下手上的粉笔,教孩子们念“夏天来了。”

    孩子们望着我异口同声的跟着读,唯有那小孩撇过头,朝窗外看。

    夏天来了。

    那场事故的主要问题在于我父母,因此虽然我成为了这场悲剧的主要受害人,但阿七父母的善行却得到了镇上所有人的尊敬。

    我不得不寄居在“杀害”自己亲身父母的“凶手”家里,接受他们的恩惠。

    若说不恨,是不可能的。

    他们,剥夺了我的一切:家庭、自由、以及尊严。

    我完美地诠释了弱者所能接受的两种境遇——欺凌和怜悯。同学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小狗”,阿七家养的一条狗。我被围在男厕,被周边的人推搡着,耳边哄笑声与嘈杂声清晰而遥远。

    “小狗,叫两声听听啊……”

    “汪汪汪汪……像这样……”

    “哈哈哈……快叫啊……”

    我蹲下身子,抱头捂住双耳,闭上双眼,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麻醉自己,这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

    可是梦醒依旧。

    “知生、知生,你在想什么呢?”

    “今天美术课你画的啥,我画的天鹅,还给它们添了几根刘海,老师夸我画的可好啦!”

    “你咋还是不说话,这可不行啊,要打起精神呀。”

    我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刺痛了我的眼,就如眼前男孩的神情一样。我撇过头,不想去看。

    那小孩叫天一,生在单亲家庭。我试图找他聊聊,可每当和他对上眼神时,他便如惊弓之鸟忽地飞走了。

    我尽可能地用一种自然的方式去接近天一,小孩心思敏感,贸然接近只会打草惊蛇。

    某一天我在办公室备课,结束时天色已暗。走出教学楼时在一楼的走廊上瞅见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是天一。

    小人儿蹲坐在地上,微微蜷着身子,廊灯把他的身影拉到了我的脚边。他身旁放着我入学时送给他们的颜料,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触手可及的星空。

    我一阵晕眩,连忙低下头,闭上眼,试图平复骤起的窒息感。

    阿七曾问我最喜欢怎样的景致。

    我答,星空。可是朗月星稀,可是星河高悬。

    他问:“知生,你不觉得星空很恐怖吗。”

    我疑惑的看着他。

    “望着的时候,总觉得会被吸进去似的。那种感觉犹如丧失掉地心引力,陷入无尽的坠落中。你我只是这亿万星球上的一粒渺小的浮尘,在这未知与无穷中,虽知道起点,却不知落向何方。”

    与乡下不同,城市的夜空或是被高楼掩盖,或是被霓虹与雾霾侵蚀。抬头,鲜少见朗月星稀,更莫说星河高悬。

    可自那时起,在阿七的画室,我能看见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星空。

    是让人单单望上一眼,便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美。

    我不忍打扰,站在天一身后,凝视他全神贯注的背影,注视他眼中难得一见的光彩。

    直到他完成了画作,起身发现了我,画本“砰”的一声掉落在地。

    我捡起递给他,赞许道:“星夜很美呢,毕竟寂静无声的夜晚,”我伸手指了指天“星星会聆听你的话。”

    天一接过画本,沉寂的眼神有一瞬的动摇。

    回去的路上,我问天一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小孩低着头,嗫嚅道:“他在打牌,家里欠费停电了。”

    到门口时,天一朝我点头道谢,便朝家门走去。

    步履虽是往前的,却满是迟疑。

    这种感触我似曾相识,是“不安”和“恐惧”。

    阿七家境优渥。那时他的母亲就已经是镇上小学的校长,父亲是镇上的镇长。我想,在阿七的眼里,他的母亲温柔贤惠,他的父亲精明能干。

    而我,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

    莫阳回来得很晚,总喝得大醉。那天夜里,我口渴起来寻水,正巧遇上了回家的他。莫阳看着我,猝不及防地一脚给我踹了过来,嘴上谩骂有词,尽是我没听过的人名儿。我蜷着身子,抱着头,缩在地上,就像一条狗。

    腹部的疼痛开始像周身蔓延,意识模糊中,我听到了女子的责备声:“莫阳你给我有点分寸,你让他身上的伤痕这么明显,传出去了,你我的名誉怎么办?阿七还这么小,万一让他看见,留下心理阴影怎么办?”

    我心中那丝卑微的希望,蓦然湮灭。

    那次以后,但逢莫阳喝醉了回来,便会领我到书房对我进行名义上的教育。皮鞭抽在我的背上,脚尖踢在我的腹部,他笑:“知生,你这条命是我留着的的,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我闭上眼,感觉身下空荡荡的,四周黑压压一片,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

    我扯着嗓子想喊出声儿,声音到了嘴边被我强行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喊给谁听。

    回到卧室,阿七凑过来问我“知生,妈妈说爸爸在单独教你学习,教了你什么啊?他可真偏心,都不教我。”

    我侧过身子缩在一角,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他。

    天一没有来上学。我电话联系不上他的家人,便上门去寻。那醉汉光着膀子,两眼混沌,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一遍还打着哈欠:“谁呀,不知道老子在睡觉吗?”

    我皱着眉,往屋里探了一眼:七零八落的家具,满地的烟蒂酒瓶,还有被打翻的颜料。

    了然于胸。

    “我是天一的班主任,他今天没来上学。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那小兔崽子,估计又去找他妈去了,自个儿会回来的,不用管他。”

    他满是不耐的关上门,尽显送客之意。我冷冷地看着他:“先生,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负责。”

    夏季连空气都是沉闷的,几声闷雷后,大雨便泼了下来。

    找到天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小孩蜷缩着身子,在一坟头睡得安详。

    我眼睛有点酸。

    你很喜欢一个人,很喜欢一件东西。你为此而欢欣雀跃地活着。可突然有一天,命运猝不及防剥夺了你的一切,对你施以拳打脚踢,并告诉你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这时候你会怀疑,你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终于逃离开了阿七家,像个游魂似的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我忘了,我并没有归处。

    回过神时,我来到了一块坟地。坟上已长满了青青杂草,四周荒芜,鲜有人迹。

    我的父母就孤零零地埋葬在这片土地之下,渐渐被人遗忘,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躺在坟包上,睁眼看着夏日的星辰漫天,将我包围,身心前所未有的轻松。

    躺在父母怀中,这诺大的世界再不是我孤身一人。

    我慢慢的坠落,从墓地到地下,再到黑暗,以至虚无,从此以后数十年、百年、万年以至永远,都在虚无中坠落。

    突然,虚无中泛起了点点辰光。

    “知生知生,你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阿七灰头土脸,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身上湿哒哒的,应该淋了雨。

    恍惚中,我听他说:

    “知生,我背你回家。”

    “知生,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父母不在了,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我抱起了睡在坟头的天一,往回走去。

    阿七的父母做了官越做越大,我们也就离开了镇子。也不知是否因为随着年龄的长大,身子逐渐抽高,没了少时的柔弱感,莫阳对我施暴的频率日益减少。

    不变的是那双眼神,仍如俯视一条狗一样。

    高中以后,阿七开始和我走读。小时候,我们常睡一张床,这个习惯就算长大也未变过。对此我也说都两大男人了,睡一堆挤不挤,可阿七总是耍赖,他说,知生,不挨着你我梦里老着不到地儿。

    我见过梦里“不着地儿”的阿七,面色苍白,两眼空荡。我不知道这个梦有多恐怖,但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阿七学业不好,总是逃课。可阿七家有权有势,老师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我不一样,我一无所有,只能拼了命的学习。

    后来我以全市前三的成绩考入了北方的一所学校,阿七的父亲想在本地给他买个二本的学位,可阿七不肯,辍学在我就读学校附近开了一所画室。

    我找到他说:“阿七你是不是疯了。”

    阿七笑了,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笑得吊儿郎当,没心没肺:“我不在你身边,万一你被欺负了怎么办。你忘了你小时候,被一堆人围着连声儿都不知道吭一声,也就多亏了我,你才能安稳活到现在。”

    “那是小时候,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你个白眼儿狼,从小到大我帮了你这么多次都不说声谢谢,真是瞎读了十几年的书。快,说谢谢哥。”

    “不说。”

    阿七突然难得地安静了,他抬头看着被雾霾笼罩的天空,目光却不知飘向何方。

    “知生,我年幼时,做过一个关于坠落的梦……”

    后来我想起阿七那时转头看着我的表情。

    像在看着一棵救命稻草。

    天一醒过来了,看见我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我终于在他的眼里看见了除了死寂以外的其他情绪,纵然是软弱、无助、苦痛、悲伤,也比空荡荡的虚无要好。

    天一的身上满是淤青伤痕,包扎后都快成了个小木乃伊,实在让我无从下手,只得十分小心才挑了个地儿将小孩揽入怀中,如同我曾经被拥抱的那般,安慰道:“别怕,有老师在。”

    我抱着他,听他号啕大哭。

    待天一睡着了,我才离开医院。我拨通了公安电话,报了案。

    夏日学校里举行了郊游,结束后我请了个假,让李老师领着孩子回去,自己则朝林中走去。

    路上有一道一米高的小坡坎。

    小时候每当遇上烦心事时,阿七便会带着我来跳这个小坎儿。虽然只有一米余高,对于年幼的我们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阿七率先跳了下去,比了个yeah的手势朝我挥了挥手,鼓励道:“知生快下来,你可以的做到的!很好玩哦!”

    我轻巧地跳了下去,伴随着落地的踏实感的是倾泻的月光,以及披着月光的一座坟墓。

    我走近坟前,忽地听得身后传来“咚”地落地声。

    “谁!?”

    月色中慢慢撸出来个小人影儿,是天一。他低着头,一脸的紧张,他瞅了眼我身后的坟包,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老师,对不起,我只是有样东西想送给你,没想到……打扰你了。”

    他递给我一张画,是耀眼的星空: “老师,妈妈曾和我说过,人死后会化作星辰,守护他们所爱的人。”

    “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我心中一酸,脸上一片湿热。

    阿七的父母被举报了,谁举报的,无人知晓。可两人受贿的证据确凿,等待他们的将是数十年的牢狱之灾。案情辐射广阔,牵扯到的还有起以前工作的县镇。同时,还扯出了十多年前的一起车祸。

    据相关人员举证,当年的那起车祸的主要原因并非死者车辆刹车失灵,而是阿七父母占了对方道路,导致死者急打方向盘,撞向了山壁,酿成了悲剧。

    阿七找上我时,狼狈地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我质问他:“你一直到知道是吧,你知道你父母才是凶手!”

    我紧握着手,才让自己不致于抖得那么厉害。

    阿七说:“知生,对不起。”

    阿七说,他父母当时在吵架,没有看路,当发现迎面来车时已来不及变道。年幼的他只记得我从侧窗飞出,抛弧线一般的坠落在地,一直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七说,年龄越长,他就越容易做噩梦,他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父母,更不知道如何面对我。

    无论偏向哪边,都是无法抑制的负罪感。

    他近乎乞怜地哀求我,问我可不可以原谅他。

    我陷入情绪无法自拔,崩溃般地朝他怒吼: “你们杀害了我的父母,剥夺了我的一切!你叫我怎么原谅你!?除非,你将我失去的一切都还给我。”

    我想,当时我的眼里定当充满了憎恨,以至于忽略了阿七眼里瞬间陨灭的点点星光。

    我再见到阿七的时候,四周都是警戒线。城市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周边是被血迹染红的画——尽是星空。

    他以这种方式,于星夜里,停止了无止尽的坠落。

    而后,落在了我的梦中。

    天一扯了扯我的衣角,指了指那边的小坡坎儿,他说“老师,你能在陪我跳一次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我陪着天一站在坡坎上,视线却一直集中在地上。天一说:“哇!老师,你快看。”说完,便径直跳了下去,哪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我的视线不知主随着天一追过去,直到看见了眼前壮阔的星空,与映照着星空的镜湖浑然一体,而阿七的墓,则落于湖天交界处。

    这浩瀚与壮阔,将我那竭力隐藏的阴暗卑微的孤独映照得无所遁形。

    我呼吸一滞,纵使不愿也得承认:我再也看不见那个男孩的笑,看不到他对我说“打起精神来啊知生,你可以做到的知生。”

    陪伴我的,寄于思念的,只有这片星空。

    天一在远处朝我招着手,我轻轻一跳,好似坠落于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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