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乘公交去北京市委党校办事。行至北京展览馆,透过寒风吹打着的车窗,又一次看到西直门那三座著名的椭圆型玻璃建筑物,它们在冬日初升的朝霞照耀下,折射着五彩缤纷的光芒。
把头凑近车窗,脸颊碰着了车窗玻璃,哇,好凉啊!仔细地欣赏着,突然发现,在旭日折射出来的亮晶晶中,其中一座建筑物上有几只蜘蛛在荡来荡去。哦,不好意思,应该是几名蜘蛛人在荡来荡去。旭日光辉中,他们就像轻捷的蜘蛛一样,就像潇洒威风的蜘蛛侠一样,在一片亮晶晶中溜来溜去,荡来荡去。
他们好潇洒,好勇敢啊!
他们是做什么的呢?拍电影的吧?除了电影中勇敢的蜘蛛侠,谁肯在这样寒冷的大冬天爬溜那么高啊?
再次定睛看时发现,不是蜘蛛侠,他们应该是大厦外部清洁工。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借着朝阳光辉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手中挥动的清洁用的刷子,他们背着的盛有清洁剂的水桶。他们一边在亮晶晶光溜溜的玻璃幕墙上荡来荡去,一边不时地把清洁刷伸向身后的水桶;然后,用蘸着清洁剂的刷子,在亮晶晶的玻璃幕墙上一会儿上下、一会儿左右地刷呀、刷呀,刷呀、刷呀……
公交车上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蜘蛛人。在温暖的563路公交车上相互偎依着的一对儿靓妹帅哥张大了嘴,惊奇地感叹:“哇塞!好好帅啊!好好棒啊!中国的蜘蛛侠啊!”
他们是潇洒的中国式蜘蛛侠吗?
不是的!他们既不潇洒,也不威风;既不酷,也不帅。他们只是中国式的农民工!
是的,中国式农民工,中国特产的既是农民又是工人或者说不清是什么人的人。
农民工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农民工是一种什么身份?好像谁也解释不清楚,它们只是用来标示一类人群的符号,一种仅仅作为符号的符号。除了符号意义,“农民工”、“新生代农民工”这些词汇没有温度,没有湿度,当然更没有风度。
不过,农民工是被异常重视的一个群体。就在昨天晚上,央视新闻联播节目里,各级领导冒着寒风和冷雪,在工地上看望热火朝天的农民工。他们称农民工为兄弟,称赞他们是国家经济建设功臣。
是啊,农民工的确是国家建设的功臣,他们不仅建设好了自己的家乡,还余勇可贾,跑到天南地北的大小城市包括跑到首都北京建设美化城市,跑到东南沿海、西北戈壁滩、西南的矿山、东北的林海中,用自己廉价的劳动力建设着国家重点工程,用自己瘦削却潜藏着使不完的劲头的身板养肥了一个个的包工头、企业主。
更了不起的是,他们带着汗水换来的金钱,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把农村建设得越来越像城市,既为国家争光,自己脸面上也有光。当然,他们中间一些人的金钱是用血肉换来的。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农民工们,用自己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用自己的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换来了一沓沓钞票。活着回乡或灵魂回乡后,他们自己、他们的亲人把这些用自己的血汗,用亲人的生命、用兄弟姐妹的血肉之躯和身体零件换来的金钱,建设新农村。也有的把亲人的赔偿金高利贷放出去,让村中有本事的能人们办起了工厂。因此,农民工兄弟们还是中国农村新型经济的培育者。
农民工兄弟,你们太不简单了,你们的确就是国家经济建设的功臣,你们的确就是比美国的蜘蛛侠还要威风还要潇洒的大英雄啊!
这不是玩幽默。近些年来,社会各界给予了农民工越来越高的赞誉和待遇,各类颜色各种势力喉舌功能的媒体也时常宣扬宣扬农民工的丰功伟绩。过年过节,衣衫光鲜华丽的男女主持人会在现场对着木讷拘谨的农民工代表洒下高雅的泪水。
谁都没有资格怀疑男女主持人眼泪的热度,就像谁都没有资格质疑各级各类领导在他们的农民工兄弟面前的眼泪和微笑的纯度。这样的关怀是否某种官样做派呢?这样的做派是否建立在人格平等基础上的乃至感恩般的尊重呢?不得而知。不过,还是应该感谢各级各类媒体拉扯上了农民工们,通过他们的活动,农民工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实质上,对于弱势群体或社会底层群体,大人物的态度不是主要的,或者说,大人物的态度和平民的态度孰重孰轻、孰先孰后,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大人物与平民距离太过遥远,他们的哈欠和喷嚏,对于平民没有多少直接影响。
谁的哈欠和喷嚏才是平民百姓最需要关心的呢?那就是平民自己的哈欠和喷嚏对周围平民的影响。
前天,在698路公交车上看到,两位显然是农民工的老人正在因为行李被年龄与他们儿孙差不多的肥胖男性公交售票员训斥着。他们的化肥编织袋行李并不大,至少以我的眼睛评估,小于应该买票的0.125平米。但是,一脸横肉的售票员却非要二人各自买一张行李票,从香山南河滩到六里桥,一张票两元,连人带票四元。持有北京公交卡的乘客刷卡只需好像六毛到八毛。显然,两位浑身上下还粘着工地泥巴的老年农民工感觉心疼,他们支吾了几声,换来了售票员更高分贝的训斥,只好忍气吞声,也不敢坐座位,倚靠着自己的行李卷,一脸的麻木和无奈。
在公交交通工具上,常常可以见到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对待农民工的尴尬事情,不但个别公交售票员如此,个别乘客包括女性乘客包括进城务工的新生代也如此,他们的父辈兄姊也许就是农民工,他们自己其实与农民工又有何异?然而,与其他农民工相遇,某些人的做派,实在让人不好意思。
真的是不好意思,只能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什么。人性弱点刺激出来的丑陋行为,因为大家伙儿都如此而不便指责,甚至有人还会振振有词地为这些“正常的丑陋”辩护,并将批评视作与这个宽容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偏激。于是,只能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地掩着脸、捂着耳,不去看,不去听,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走过北京豪华的街头,无数次看到那些吊在半空中、趴在草地上、钻在地沟里建设美化城市的农民工们,心头总会升起一首几乎有些黑色幽默的不伦不类的打油诗:美化城市者,不是城市人;他们什么人?他们不是人!
是啊,在有些人看来,农民工真的不是人,至少不是和他们一个档次的人;如果把农民工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就不会用那种口气那种态度对待农民工了。
对农民工的尊重,对其他社会弱势群体的尊重,首先需要的是这些群体之间、群体中人之间相互的尊重,首先需要的是其它社会平民群体对这些弱势群体的尊重,发自内心的、基于人格平等意义上的尊重。
什么才是基于人格平等意义上的尊重呢?
不妨这样设想一下。那天,同车的一名小伙子或者一名小姑娘恰巧也目睹了荡来荡去的蜘蛛人。当他们为蜘蛛人的精彩演技叫酷叫帅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原来,在光溜溜的两百米高空潇洒作业的其中一个蜘蛛人竟然就是自己进城务工的父亲,或者伯伯,或者兄弟。这时,他或她心中升起的那种对于蜘蛛人的情绪,才是真正的尊重。
那会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他或她也许会很痛苦,也许会很担忧,甚至会偷偷地掩面抽泣。当然了,也会有个别比较爱面子的小伙儿姑娘会觉得有点丢面子而拒绝承认那个在两百米高空惊险潇洒地荡来荡去的蜘蛛人与自己有任何关系。但无论什么样的一种情绪,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基础:发自内心深处,或是怜悯,或是其它,但一定是把蜘蛛人当做了一个与自己具有平等人格的活生生的人,一个可以像自己一样感觉到痛苦和面子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像慰问他们的大人物和主持人那样,在潜意识中只是把他们当做一个慰问或采访对象。
如果你不是西直门著名的穹顶玻璃幕墙天鹅蛋大厦上荡来荡去的农民工或者他们的亲人,你是很难体会到他们的感受的,他们只是一群与自己无关的、至少十分遥远的人。这样的一种社会等级流俗,正是太多不幸的诱因。有机会的话,你不妨在街头留心一下这样吊在半空的蜘蛛人、趴在草地上的蚂蚁人、钻在地沟里的蝼蛄人,努力想象着,假如这样的人是你自己,假如这样的人是你的父辈、兄弟姊妹,你会是什么感受?
观看美国大片蜘蛛侠,带来了快感,也带来了正义被伸张的爽快;观看西直门光溜溜大厦上的蜘蛛人,用心体会他们演绎出来的美——那种惊险的美,那种无奈的美,那种痛苦的美,你才能被刺激到灵魂而不仅仅是感官,你才能真正地深沉起来,不需要吃力下陷你那亚洲人的浅眼窝也能像深眼窝的欧洲人那样深沉起来,你才能竭力挣脱人性弱点的枷锁。只有这样的一群你我他成熟起来,从这群人中间产生出的那些大块头、那些制度,才能反映和表达众人的正义,而不再无视社会正义,也不再迎合众人的人性弱点;只有这样的一群你我他成熟起来,社会大群体才会温暖起来,和谐起来,才会少一些不幸和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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