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生李惠民的故事
孙用川
50年了,好友李惠民的这段往事始终沉沉地压在我胸中,使我总怀着一份负疚,一份惋惜,一份“绵绵无终期”的惆怅。
李惠民年纪与我相仿,他生于印度尼西亚,上世纪60年代初,由于一场国际偏见,从印尼被“排华”回国。此时他正大学毕业,华文、英文俱佳。祖国接受了这位海外游子。惠民被安排到福建省东山县总工会担任秘书兼职工夜校老师。由于我家就住在总工会附近,加上“文革”期间有些接触,或许还因为动笔杆子的兴趣相投,相处甚融洽。惠民为人正直、热情、本分、单纯、善良、健谈。他知道我父亲喜欢看戏,每次城里有文艺晚会或放电影,必定送票请父亲去看。平日里彼此偶尔座谈,话题总离不开诗书文字。
“文革”中,他由于来自异国,自然少不了受一些审查,就此,惠民说:“应该”,毫无怨言,心胸何等坦荡!在那个历史时期,也许是为了表白自己的爱国情怀吧,他也投身于跟随“毛泽东革命路线”的运动。现在回想起来,他无非出于对文字的情愫,玩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大字报而已。
故事的起因是1968年初,有一次,有个农民从海边捡到一件觉得有点奇怪的东西,是一个小玻璃瓶,内装一张英文小字条。农民心存疑惑,因东山是“海防前线”,十几年来经常发现“美蒋特务”的活动踪迹。农民觉得应该向上报告,但又看不懂内容。于是找到了我。他认为我读过几年中学英语,可以翻译。我接过手看了看,除一两个单词外,根本看不懂。在那个历史条件下,在座的几个人都认为事关重大,必须找一位精通英语的人翻译出来。我于是想到了李惠民。我立即把这东西带到总工会,请惠民帮助翻译看看。很快,惠民翻译出字条的大意是“亨特先生:你如果需要一位笔友,请把此信交给威廉斯,并告诉他瓶子(也可以译成“船”)上岸(也可以译成“登陆”)的地方。1967.6.30”。几个人一看,多年被教育出来的阶级觉悟和警惕性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感到,问题疑似重大了。瓶子出现的地方蹊跷,内容隐晦,这明明是特务联络的暗语,不报告绝对不行!
惠民想了想,拿出一张稿纸,抄下了这一行英文和中文,郑重其事地折好,收进自己的工会会员证夹起来,意欲找机会报告当地驻军(因当时政府机关已经瘫痪)。
谁知,不久惠民参加了一个群众组织“上访团”,到北京反映问题,这在“文革”中是司空见惯的举动。到了北京,住进了接待处。无巧不成书,当晚,北京接待处大检查。检查人员命令所有人原地不动,把身上的所有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接受检查。检查人员从李惠民的工会会员证里发现了这张字条。不由分说,李惠民立即被捕,关进监狱。悲剧、闹剧从此开场。
同行的“战友”把消息传回家乡,朋友们都愕然。过了几天,县公安局派了两名干警腰佩手枪,很快找到了我了解情况,行动和表情都是如临大敌的注解(多年后我遇到其中一位干警,提起此事,他也感到可笑)。我把经过如实介绍了,但干警就是不依不饶,威胁说:“现在已查实,李惠民企图逃跑到英国大使馆避难。你必须老实交代,你们是怎样与美蒋特务联系的?”真是莫名其妙!我说真实情况就是如此,我不能乱说假话,你还可以找那几位知情者调查。他们才悻悻地走了,分明缺乏底气。
北京又传来消息说,事情很不好办。惠民在押期间,正好从国家某机关的档案里查出,解放初有个潜伏间谍名字就叫李惠民。这下抓了个正着。你这个李惠民又是从国外进来的,没错!可以想象得出办案人员的“成就感”和立功的喜悦。而我们几位朋友都清楚事情的缘由,没人相信。其实当局只要仔细调查一下实情,也不难明白。我想那些办案人员心里也未必不清楚。
大约关了一年左右,当局算是对这个案件进行了认真的审查。查明,那个所谓“潜伏间谍”如果在世,年纪应该是50多岁了;而惠民那时才27岁,文不对题。这段时间我们几位朋友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就多方找本地公安部门交涉。事实上他们也已知道案件有误,但就是不愿纠错,也不敢向上反映,生怕“立场问题”。只是不再认真追查,转入沉默和拖拉的极不负责任的做法。但惠民还是关着。
又过了几个月,据说公安部已确认李惠民无罪,同时他们清理监狱,已通知本县公安局派人把李惠民从北京领回。据县公安局的熟人透露,即便如此,闹剧还是没有就此收场。李确实被带回东山,但县公安局却不肯放人。原因不知是出于“宁左勿右”的职业习惯?是出于当时派性的感情?是出于有意表现自己“阶级立场”坚定?他们可以置一个人的危难于不顾,无须理由,就是不放人。如此,又拖了两三年。
1972——1973年这段时间,当局已经开始进行一些“落实政策”的工作。也许出于压力,李惠民不放,已经顶不住上级的检查了,记得是到1974年间惠民才得以释放。
然而,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惠民出狱后并没有回总工会上班,也没有实际的人身自由。此时,他从监狱又走向了只有半自由的县良种场管制劳动,养鸡,又是两三年。有一天,场里派他到县城购买饲料,我远远看到他已经不像当年那么青春的身影。我赶忙走上前去,想对他表达一下负疚的心情。没想到他已经先看到我,并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我当时感到他反而是在安慰我似的,潜台词明明就是“不用介意,我不怪你的”。走近握手时,惠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父亲还好吗?”我顿时两眼含泪,不知所措。此时,语言是多余的。片刻,我们又匆匆分别,从此没再见面。
养了两三年鸡以后,随着落实政策的深入,惠民遂被安排到县一中当英语教师。我问起一中的几位老师,都说,惠民经过近10年的折磨,已心灰意懒,非常悲观,身心受到了难言的损伤。
一两年后,惠民以“照顾老人”为由,又申请并获准重新出去印尼。这样一位优秀的普通知识分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祖国。听到这一消息,我感慨良多。
假如当时我本人具备翻译的水平,那么,这份厄运夲应当属于我。就算没去北京遇到那注定命运的检查,当我们报告情况递交字条的时候,我完全可能就立即受怀疑并先被捕经受审查再说。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不言而喻的。这就是我本文开头的所谓“负疚”,我这辈子永远难释此重负。是我连累了惠民。惠民是代我受过。
假如当时我们几个人“阶级觉悟”和“警惕性”没那么高,责任心没那么强,把字条毁掉就是啦,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假如惠民“政治敏感性”强一点,只要假装译不来,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这个“书呆子”!我们都是书呆子!
假如从北京到本地,所有的办案人员中多一两个人凭事实说说公道话,惠民的命运自然会是比较公道的。
然而,这一切都仅仅是“假如”。历史不会按照“假如”行进。
我坚信,世道难料,今日和往后,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数不尽的“假如”……
而使我十分惋惜的是,我至今别离了一位令人敬重的朋友。这倒还是小事。惠民重新出国时,国家已经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执行着一系列开明政策,惠民的后半生完全可以在国内享受一些公正的、用以弥补坎坷的、能尽力发挥他聪明才智的待遇。然而,他却离开了祖国!这才是最可惋惜的呀。惠民,在那边过得好吗?
特作此短文,留作纪念。让有机会读到此文的朋友去思考,去评说吧。
我把此文在我的博客上发表,希望在网络十分发达的今天,惠民能看到。
多年以后,我了解到,那种海边的小玻璃瓶,是一种叫“漂流瓶”的游戏。我们那时的无知竟闹出了这场影响一位优秀学士命运的闹剧,叫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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