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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油尽灯枯,因为需要被我照亮的人还在

我不能油尽灯枯,因为需要被我照亮的人还在

作者: 佳村悠人 | 来源:发表于2018-04-25 21:13 被阅读0次

    故事的主人公,他是我的爷爷。

    要说他给幼小的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除了很瘦,就是门牙上有一个大大的豁口,据说爱嗑瓜子的人都有这个豁口;也听说豁口越大的人,越爱嗑瓜子。

    为了这个,奶奶没少说他。说他不注意养生,牙上的豁口越来越大还是小事,主要是上火,还对胃不好。

    那时奶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死老头子,等哪天把胃吃出病来,天天躺床上我可不伺候你!

    可爷爷不抽烟、不喝酒,一辈子就这么点小嗜好,改不了了。每次奶奶说他,他都呵呵一笑:

    ——我这么注意养生的人,哪能躺你前面呢……

    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真的注意养生,但是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能看到爷爷每天晚上都把一条腿架在凳子上,然后在小腿肚子敷上厚厚的中药,用纱布包好,套上护腿。然后在护腿里塞进两个连着电线的金属片,电线的另一头接在一个小盒子上面,打开盒子的开关,小腿就开始像知了的翅膀一样,极速的震动起来。

    每每此时,爷爷就好像很享受一样,靠在椅垫上,边看新闻联播,边嗑瓜子。

    我好奇,问爷爷,这是什么?

    ——爷爷静脉曲张,走路腿疼。敷药加电流按摩,腿上能轻松点,明天就能出去工作了。

    当时我太小了,虽然听说过爷爷是个“离休老干部”,但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也没有细想,爷爷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我只知道,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他,都尊敬他。

    幼年的我,很喜欢和爷爷一起出门。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和爷爷一起出门,让我有一种自带光环的错觉。

    ——老宋,这是你孙子啊?

    ——宋叔,领孙子出门啊!

    ——宋爷爷好!领小弟弟来我家玩会呗。

    ……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认识爷爷,但他们的热情友好让我感到平静和愉悦。即使是陌生的面孔,却让我感觉不到陌生的防备。每每此时,我都有种无法言喻的自豪感,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的孙子。

    那时,我五岁,爷爷六十二。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了几家公司,终于还是辗转出国门了。日本。

    全家只有爷爷一个人反对。我理解他,因为爷爷的小学,据说是在伪满洲国上的日语学校。

    在爷爷心里,那里依然是军国主义的大本营。

    所以,每次回国探亲第一站,我哪儿都不敢去,一定要在爷爷家先住一晚,听他对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爷爷家有一个老旧的长沙发,靠墙。上面摆着几个装有全家福的大相框。每次我风尘仆仆的走进爷爷家的客厅,一边寒暄,也要一边偷瞄相框。看看这一年,爷爷又在上面插了几张剪报。

    这是这一年度的爱国课的“教材”。是爷爷每次读报纸时看到的关于日本的所谓“负面新闻”。爷爷怕忘,于是小心的把它们剪下来,插在相框上。

    我就是靠这些剪报的数量来判断今年这堂课的时长是多少的。

    终于等到这一天,爷爷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坐在沙发上,慢吞吞的抬腿架上凳子,然后熟练的把理疗装置裹在小腿上。当然,理疗的仪器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轮了。

    等一切装置妥当,爷爷气定神闲的向后一靠,回手抽出一张剪报:

    ——成子,先看这个:去年一年,日本过劳死人数504人,其中抑郁自杀202人……

    ——还有这个!日本平均每年地震1500多次……

    ……

    虽然他的课上的不是很有吸引力,但我每次都会陪他坐到最后。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我怕他;后来,我觉得是我孝顺他、尊敬他;再后来,我似乎明白了,因为爷爷心怀全家,所以我们才都敬畏他、孝顺他。

    这个故事的起源就是父辈们对爷爷的孝顺引起的。

    2014年,我回国探亲。这次有一点不同,除了要听爷爷的爱国主义教育课,我还有一项特殊的任务。

    年前,爷爷的静脉曲张越发严重,父亲和姑姑们商量,希望带他去做个手术。

    其实静脉曲张手术并不难,也不算大手术。但是考虑到爷爷的年纪,父亲觉得术后应该更多的照顾他。

    无奈爷爷家一来太小,二来爷爷固执的认为和奶奶两个人可以照顾自己,不想和子女合住。

    于是父亲和姑姑们商量了第二件事:把这个到父亲家车程超过一小时的小房卖掉,给爷爷奶奶在父亲居住的小区再买一套房,然后把二老接过来。这样爷爷奶奶可以自己住,照顾着也方便。

    父辈们计划妥当后,找二老商量,却被断然拒绝了。两件事,均被拒绝的毫无余地。

    顺便一提,奶奶由于近几年脑力不行,家里大事小情都由爷爷做主。

    于是,全家老小齐上阵,开始对爷爷进行长达一个多月的攻坚作战,效果却不尽然。老人家拒绝的坚定无比。

    一个月后,正好赶上我要回国探亲。父亲提前跟我通了电话,交代了此次任务详细云云,最后说:

    ——成子,全家就你离家最远,你爷最疼的是你,最思念的还是你。你尝试着劝劝他,他或许会听你的。你不太了解我们商量的手术和换房的细节,所以你没法让他点头。你的任务只是撬个缝隙,只要他一动摇,我们再劝就从容了。

    任务不难,我信心满满。

    因为我心里清楚,第一,爷爷虽然固执,但讲道理,大家的决定是为了他好,好好沟通的话他应该明白;第二,因为父母工作忙,我从小在爷爷家长大,老人家最疼的人的确是我,我的话他也应该能听进去;第三,也是我最拿手的,从小时候起,当我有要求而爷爷奶奶不答应时,我就撒泼打滚。这招对他们屡试不爽。虽说现在三十多了,但为了爷爷好,豁出这张脸再滚一次…细想想,我也不是办不到的。

    有目的、有计划,有准备、有后援。我就这样再一次风尘仆仆的坐在了大相框的对面。还好,今年的课时应该不会太长…

    ……

    过程无需赘述,总之一句话,我失败了。

    我使出浑身解数,没有撬开一点缝隙。最后我绝望的想哭,已经没了章法,只能无奈的问一句:

    ——爷爷,你说你这么懂道理的人,这是为了什么啊?

    于是,我听到了人生中最伟大的一课。

    那时,我三十二,爷爷八十九。

    以下是以爷爷的第一人称口吻来叙述的。

    ——1985年,成子你那时候还不满三岁,我跟你奶奶搬进了西局宅这栋七层楼房。

    当时感觉,气派!然后,感谢国家,感谢党,这是对我跟你奶这样建国前参加革命的同志,在工作上的极大肯定和褒奖!

    国家这样对我们,我们就得回报国家,我就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工作该怎么做,得列一个三年计划…

    结果,第二年,就让我退下来了。

    我心里特别难受。

    我才60啊!精力充沛,脑子也灵活,除了右小腿静脉,检查说有一点点曲张以外,身体没有任何毛病。咋就不让我干了呢?咋一下就变成“老”干部了呢?

    我在家憋了好几天。别人劝我,你去报个老年大学,学个国画、交谊舞啥的。我扯那个干嘛!

    后来我去我们局老干部活动中心交离休材料,顺便了解一下他们活动中心都干啥,我不满意。再后来,我就开始接管负责咱们铁路,从南局宅到西局宅,总共一百多家离退休老干部、老职工的工作了。

    建设不用我了,后勤我能来吧?我尽我所能把这帮老头老奶奶的晚年活动弄的丰富,再解决他们生活问题,这,就是我给自己安排的工作。

    我搞活动,组织他们打门球,最远打到过省里;我领着他们设计盆栽,搞根雕,在咱们市文化馆展览过…

    张家老头脑血栓住院,李家女儿跟女婿闹离婚,老王头想开个食杂店,老刘太太要跟个老华侨去美国着急卖房子…谁家有点啥事没主意了,只要我知道了,我都去。慢慢的,他们有啥事直接来找我商量。

    过年过节局里发苹果、发挂历、发豆油;支部出版《老干部杂志》;甚至是离退休工资,我一检查谁谁家没领,我就给他送家去,或者通知他们来取。

    1989年前后,南局宅那一片不归我管了,西局宅归我管的这帮老家伙,还剩83家;等咱家装上电话,工资可以用卡取了,我发现自己工作量轻松了不少。

    但是要出门办事的时候还是多,我哪都好,就是腿静脉曲张有点担心,当时观念不对,觉得大病才手术呢,我不严重,就天天电震理疗就行。可你别说,我坚持每天晚上都做,到现在快三十年了,虽说没好吧,但也能走路。

    渐渐的,83户人家,变少了。我想我工作更轻松了吧,可心里开始沉重了。

    我去他们家里慰问,问他们还有啥困难,能帮我就帮。死人让他好好走,活人让他好好活。

    没成想,有人开始说闲话,说人家老头刚走,你咋往老寡妇家里跑那么勤?爱咋咋说,我也不解释。

    后来,你奶奶脑子不行了,记不住事,话也少了。我出门办事,不敢留她自己在家,就领着。她也愿意跟我走,从来没有过怨言。

    你奶奶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去哪都走,腿脚好,我领着她,她搀着我,倒还更舒心了。你还别说,这么一来那传闲话的人嘴也都闭上了。

    到今年(2014年),这83户搬的搬,没的没,还剩下16家。

    这说明啥?说明我的工作还没做完啊!

    我都快90了,做手术?做完万一没起来,你奶奶那脑子能照顾了我?再说,这16家谁做工作去?

    你爸嫌离我家远,开车一个多小时。我搬走了,每天往返坐车两个多小时工作他就不管了?这叫孝顺我?

    所以啊,哪我也不去,手术我也不考虑。我就在这自己照顾你奶我也开心。等哪天,万一这16家要真全走我前面了,我工作也算告一段落。到那时候,你们想让我们咋,我听你们的…

    爷爷讲的激情而沧桑,奶奶坐在旁边闭紧嘴,像孩子一样平静而安然的看着爷爷。

    我抬起头,老式石英钟显示22:32。

    比爷爷奶奶正常就寝时间晚了32分钟了。

    我没再说什么,静静的看着爷爷忙碌的收起仪器,放在一个旧盒子里,占了盒子一半的空间。而另一半空间,瓜子早已被大大小小的药瓶取代。

    爷爷开始给奶奶热牛奶,然后从五个形状各异瓶子里各倒出几粒药,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递给奶奶。接下来,上厕所、擦脸、洗假牙,奶奶跟着他…

    他,像一台老旧的仪器,程序早已输入完毕,缓慢而流畅,没有任何的停顿;而她,像一台学唱机,不管做什么都先瞄一眼爷爷,然后跟着做。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

    我曾经读过一本网络小说,叫《悟空传》,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我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一朵花的生长,一棵树的全貌。

    就像我无法记录爷爷的人生,也无法表达他今晚对我心灵的震撼。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和爷爷走在街上人人都对我们如此热情。

    我懂得了,为什么爷爷可以三十年如一日坚持每晚用电流刺激小腿,这看似无效的疗法。

    我体会到了,爷爷每天架着老花镜看报,并把有用的信息用剪报,或是还有其他的形式保存下来的动力;

    我懂得了,爷爷的长寿秘诀,那就是:

    心怀他人,持久不倦,寻找并坚定自己活着的意义。

    祝二老,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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