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一颗核桃树,三年后的今天,你可树下驻足,看它青涩的嫩核桃沉沉地缀在枝头,及至成熟,它将不再惧怕任何风吹雨打。
教一个好苗子,十八年后的今天,你可欣慰含笑,看他熠熠生辉的脸庞走出考场,或坦途或坎坷,你知他从此有力量面对人生风风雨雨。
可是,若一个好苗子的生命戛然而止呢,那辛勤浇灌、数载苦读的意义如何呈现呢?羽化成蝶、大鹏展翅的希冀谁来承载呢?
她的生命定格在十七岁。
如被冰雹击落的嫩绿核桃,经烈日历狂风,转瞬即渺渺无踪迹,至丰收宴上,已无人再谈起它,记得它——
在我们那个封闭的小县城,她是个小传奇。
传奇在于出生在教师世家的她基因优异,聪明的很,从小到大全年级第一;
传奇在于她作小学教师的母亲对她超级严厉,学习要第一,样样要争一;
传奇还在于她十七岁那年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病彻底消失于人世。
我小时候上的学校还蛮不错的,至少在这个小县城算是拔尖的,小学、中学直通车。我虽不乖巧,难讨老师喜欢,但所幸我成绩好啊,不是数一那也数二,少年时代的得意嚣张那可真是赤裸裸的。
她虽是学校的传奇人物,但提起她,我历来是不屑的,哼,你年级第一我也全班第一啊,没差多少吧——
直至中学,我俩同班,她便成了我的重点观察对象,本来还想攀比一下来着,观察了两天,我便偃旗息鼓了。
她家境好,成绩好,甚至长得也好,这让我一个小屌丝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
第一次月考后,我俩成了同桌,因为她第一,我第二,颜值比不过智商来凑的梦幻破灭了,我趴在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认命了。
就在我准备心甘情愿地跟她一起登上友谊的小船时,被她的一些莫名言行吓住了脚步。
在她有些明显的神经质中,迟钝如我,第二天就发现了她对我的敌意,甚至大过了我对她的。
她的求知欲很强烈,抑或说,攀比心很强烈,她见不得我做一件她没做过的事情,看一本她没看过的书,会一道她算错了的题……
我从没想过,人生中感受到的最澎湃的压力竟然来自于我的小同桌。
她清秀白皙的脸上,乌灵灵的黑眼珠里写满了对我的警惕。
好吧好吧,我再次认命。虽然精神上我吐槽她,但行动上我得拥戴她。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日子才会好过一点点——
总之再总之,就是我不能比她好,她决不能比任何人差!
我历来知道,她的妈妈对她要求比较严,可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比较严”,那是严格most,是法西斯式的恐怖严苛。
她从来都是全年级第一,可第一并不代表没有失误,变态才会考满分呢,可她的妈妈,那位优秀严肃的人民教师不这么想。
她化身为最难讨好的暴君,全满分?还好,你做了你的本份!有错题?要你的脑子是干什么用的!失一分“本不该失”的分要打手三下(用她妈妈缝纫用的木尺),中学啊,有蛮难的几何题啊,你想想考一次试她得挨多少打!
说不清我的心境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真心地想做她朋友。
也许是因为她左手心恐怖狰狞的肿痕刺痛了我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眼睛里神经质般的畏缩恐惧击中了我的心痛。
我有些内疚,有些负罪,因为顽劣如我都能得到父母无条件的关爱,而为什么优秀如她却要日日夜夜地为那浮动在几分之间的成绩担惊受怕!
这是为什么?年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同样不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她亲生母亲为什么强迫症般地要她当第一,以至于把她逼到崩溃也在所不惜!我不能理解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为什么就不能被允许犯个错!我不能理解一个这么漂亮聪明的女孩子为什么就必须要靠成绩才能得到好生活?这都什么专制变态教育理念!
一次聊天,那是我们很熟了之后,在学校附近的一次散步中,我们谈到了长大了后想做什么?
十几岁啊,最是少女心爆棚的年纪啊,我甚至还梦想着当明星呢!可她神往地看着天空说,我只想做一片云,因为它不会有痛苦。
到底是谁让一个豆蔻少女藏了笑声、匿了表情,不敢放松片刻,不知娱乐何物,屏蔽了未来幸福的任何可能,变的如古庵老尼般的暮气沉沉?
是她母亲吗?是,好像又不都是。
她全家上下都以她为傲,有谁告诉过她,不需要这么紧张,我们不一定要骄傲,我们更想要你快乐成长?
学校和老师永远需要她的好成绩,她是他们最好的宣传名片,老师会告诉她,你压力太大了,学习缓一缓吧,咱班的排名也没有那么重要吗?
她的邻居们、同学们对她的感情都是复杂的,她是值得羡慕的榜样,更是总也比不上的参照物,掌声给了她,压力自然也是她的。她永远都没有朋友!
她升入了最好的高中,当然我也进去了,只是她在重点班,我在普通班,从此,联系少了,几乎断了,因为她更忙了。
我想,伴随她的忙应该是更大的压力和更高的标准吧,毕竟,高考要来了——
偶尔路上碰见,我得知她的目标是非清华北大不可,因为她的母亲向来有着最高远的志向和最辽阔的虚荣。
高二那年,一次在放学路上偶遇,我看着她走向我,仿佛看见一座巨山压在她细瘦孱弱的肩膀上,乌云在她眼底大面积繁殖,加之我自己的压力,看着她我几欲掉泪。
但意外地,她快步冲了过来,抱住我哭了起来,我见过她难过,可从没见过她哭,尤其是这么隐忍压抑的哭声,我简直承受不住。
升入高三,她病倒了,我准备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病故了——
如被狂风抽击的嫩枝条,如被冰雹砸中的绿核桃,急速陨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时至今日,她臂膀细微的重量仿佛还在我肩上,隐秘无助的哭泣仿佛还响在我心底,可是,她连人带声地彻底消失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参加那场该死的高考!
高考卷她做不下去了,那么该由父母、学校、社会替她执笔了——
——谨以此文缅怀她短暂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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